返回首页好句子
倚栏轩 > 情感文章 > 心情随笔 > 正文

雪夜

作者: 王士钢2012/06/07心情随笔

雪 夜

腊月初八,从咱们的风俗总也算个节气。紧赶慢赶,凭这车速晚饭前还真能赶回家吃顿团圆的腊八饭。不想在这二十公里处的三岔路口,车抛锚了。

在售票员歉意地央告下,乘客都三三两两下了车,到路边那三几家小店、食堂去无聊地消磨这多余的时光。我望了望表,才五点多一点,天已灰蒙蒙的。车窗外,在泼洒着粗硬雪粒的寒风里,满手油污、头上冒着热气的司机正在车头忙着。唉!看样子这一时半时是走不了,怨谁呢?我又望一下司机那沮丧急燥的脸,不安再象老板样儿地坐下去了,那无形对他是个压力。我把呢大衣裹了裹,下车向路边一家小食堂走去。

食堂里也很暗,两盏小煤油灯半死不活地放着无力的昏光,把屋里或坐或站的无聊人们照的影影悼悼。虽然也很冷,但总比车厢里强点。食堂是一对中年夫妻开的,一看就知是个体户。老板娘此刻背着个婴儿在案板边和面。看样子是这阵子偷闲为明天作准备。老板一见我这衣冠楚楚的来客坐下,就满脸堆笑带着期望的目光迎了上来。我不愿扫他的兴,至少是想弥一弥他冷落的生意,兑入点同情。就脱口点了两个热菜,要了瓶啤洒。饭嘛?我望望窗外正修理的车说:

“稍等一下,饭看情况再说。”

老板可亲可恭的喏喏应着,然后转过身忙不迭朝那女人喊道:

“家里的,快!俩热的,足着点。”

声音真有点张道的绕梁,兴奋的余音在小屋里震颤着。颤纹的涟漪还没消完,他又稍移一下方向压低声儿,有点嗔似的朝那靠墙角处喊道:

“老刘,你看你,先别刷了,快给客人把桌子抹抹……”

我目光随着他声音去处,才发现靠墙角洗碗盆旁,一个瘦小的老头半斜着佝偻的背对着我,两手插在盆里洗刷那批大海碗。他头戴一顶毛了边的老式棉帽,一身发了白又点缀了几片补丁的劳动布工作服。他动作有点迟缓,但做活的神态却很认真,此刻正很尽心擦洗着盆中的餐具,他那时而露出盆沿的手,冻得象两串干瘪的红萝卜。一头披散在后帽沿外的乱发,使人能想起一般乡下小食堂雇用的智商不高或为了糊口的那些最下等的盲流。(原谅我这么说,但我走遍大江南北确确实实见过许多这类人。)他属于动作缓慢,思维迟钝,表情呆板中还渗露着山里农人的固执那一类型。

他磨蹭着好似不情愿。

“……”一串更低而显得有些光火的咒怨声从焦急的老板嘴里吐出。

我于心不忍地赶忙站起来,想用句玩笑话岔开。还没等开口,只见那老气横秋乞丐模样的人已拿起条抹布转过身缓缓向我走来。

哟!我张着嘴惊呆在那里了。这不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刘圈儿吗?

我疑惑地盯着他,虽说多年没见,可前些时还听说他过得还不错,怎么现在混到这步田地了。

他满脸羞愧,目光和我视线相对那一刹就慌乱地躲开,低头抹着桌面,嘴里似自语,又象对我喃喃着:

“……你……你怎么会来这儿呢?”

他嘴角颤颤地抽动,只差没叫出“老爷”二字。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个令人又气恼又可怜的不争气朋友,我头脑发胀,浑身发热,不可自制地一把把他手上的抹布夺下来摔在桌子上,把他搡捺在板凳上,转身向店家喊道:

“再加俩菜,来瓶白酒。”

店老板似乎看出我们这不一般的关系,也听出我那变了调的声音中除了激动还有一种使人发堵的东西。他慌忙把自己女人扒拉到一边,亲自操作起来。倾刻,酒、菜已齐。两杯下肚,我好象平静了些,望着这个可怜巴巴的人儿独个自斟自饮地缓缓喝着。

一阵沉默。唉!谁让我有这样的朋友呢?

说严格点,我俩从幼年就是朋友,他从小就身材瘦小,头脑反应也不那么精灵,做学生时学习自然也不咋样,久而久之,别说周围的人,就连身为师表的老师也看不起他,被认为是朽木不可雕也。我看不惯别人对他的欺侮和捉弄,曾多次为了他跟别人打得头破血流。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也算运气。从幼年到入学,从上学到下乡,我俩象与影子样地还真没分开过。我处处以保护人的身份保护他,使他幸免了多少厄运。当然,也难免有个别人避开我对他单个“教练”,变本加厉地戏侮。外因的支撑,势必扭转不了世俗人眼里的偏见。但漫长岁月的厮混,使性格、情趣截然不同的我俩产生了深深的感情。他把我简直看做一个恩人。就这样直到参加工作,才各分两地。刚开始分开,我还总是惦念他,不放心,直到后来他成了家。说心里话,我还真怕他这辈子打光棍呢?唉!现在孩子恐怕都已上学了,你总不能这样窝囊一辈子呀!既是你怎么窝囊,总是要替孩子、老婆的脸面想一想。前一些时遇见个熟人说刘圈儿混得还不错,挣了不少钱,难道是以讹传讹?还是知道我俩的关系,怕伤我感情才拣好的说。刘圈呀刘圈,你真算是可怜到家了!我拉回了思路,不无动情地开了口:

“圈儿呀,你也三十六七了,该替……”

“你别说了!”他疼楚地象失去理智一样嚎嘶了一声截住了我的话头,烦燥地把手无意识地挥了一下。他望着我,已被酒烧得血红、象受伤羊羔的眼睛里聚着哀怜、绝望、愤愤的亮光。紧咬着唇把整个灰蒙蒙的脸都扭变了形。

“我知道,你又要教训我啥,没出息,给你丢脸,给老婆孩子丢脸。可我是个人!我不能一辈子都让你们来照护我。别人看不起我,戏弄我,我难道不伤心吗?每当别人那不屑一顾的眼光扫到我身上,我的脊梁都直渗冷汗,心都发颤。我并没有得罪那些个人,也并没有妨碍他们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琢磨了这么多年,好象什么也明白了。都属一个阶层的平民,他们只是为了在更弱者面前显示点残忍的嘲弄而获得到点乐趣,别处呢?再也不会找到这种享受了。俺来这个世上就好象是添补这个吃苦受欺的空缺的。这世界真不公平呀,每当我夜里躺在床上,静静想到他们把我不当个人看,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我真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又怕惊动人家来笑话我、嫌弃我。只好咬紧被角,让泪水没声地往肚里流。嗨!连放声哭的权力都没有,真应了那句话:笑涕俱不敢,方信作人难。我究竟怎么了!我无非反应迟钝些,无非长得丑了点,可我不傻,的确是个好人呀!

眼下这火剥剥的社会正在大变,人都象开了锅样在翻腾,都在没明没夜地成百上千地挣钱。现在政策就是挣钱,挣得多少是看一个人有没有本事的标准。我呢,也是个男人,能让人嘲笑到啥时候呢?钱,我倒不希罕,没钱的苦日子咱都过惯了,不都熬过来、忍受住了吗?我不再乎。只是想挣出个平常人的人格,少见点那不公的眼光,让人提起来能说句:‘刘圈儿那小子还中’。别的咱再也没啥奢望了。”我深深感到他内心的凄楚,心里泛起一种同情。

他缓了口气,仰脖又灌了一大口酒,脸上泛青光继续说:

“……钱这玩意儿还真灵,象个魔棍样能使人脸儿出奇般的变。这不,两年里,我不真挣了几个子儿。看那些人见了你,脸上也堆起点似见非见的笑纹,也会话音儿压低几分给你讪上两句,虽然骨子里还有几分看不起,可比起过去那面孔显然要受看多了。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目的,连认真带玩笑的都嚷嚷起来,什么要请客呀,又是什么要出血呀,叫闹的好象要让满世界都知道我刘圈发了大财,成了人世间数一数二的大富翁。唉!请客就请客,就凭现在这耐看多的脸谱也要请。大嚼大咽一通,吃了这顿想下顿,简直是没完没了。他们怎么知道这钱是咋换来的,我这出的真是血啊!

你知道,咱脑子不活,不灵便,天天又得上八小时的班。只好在业余时间或节假日里做些个别人看不起、也不屑做的气力活儿,三块五块的进点。进钱的门路兴许很多,可我干些啥呢?别人打猎,咱去帮着背,上百里的山路跑上一天,遇到主家猎得多,一高兴给弄上两只大兔子,到自由市场一转就能兑成钱。再么逢季节帮老乡送车瓜吆喝推销,老乡厚道,也不亏咱,一天弄几块钱。临走还能捎俩瓜蛋子让全家过过瘾。说句没出息话,这不都是钱吗?除了拣破烂……那需要个堆放破烂的地方,听说还得办什么执照。总之,这市面上那最下等的杂活儿咱都干。越干这门道就越精,这不,现在这差事就不赖。每礼拜六下午四点一下班,蹬上我那辆破车,先捎带着给他们进点原料,送来后再帮干点粗活,第二天再来干一天,就能弄上个成十块钱,有时还能捎回斤把猪下水。远是远点,起个早,摸个黑儿,啥都有了。这离家门口远,没熟人在眼前晃,心里到底自在多了。

你也别笑话俺,实际俺心里早都想透了。啥不是人干的。没听人说,中央好多大干部年青时到外国勤工俭学也干过这,就当咱在国内也来个勤工俭学。这不,才跑腾了两年,除了让那些人请客请走的,还真落了四五百块钱。还是改革好,要不,那儿挣这笔款子。

……谁说俺傻,俺心里也是亮亮的有本账,本想用这点钱给家里买台黑白电视,让老婆孩子也风光风光,总不能大过年都跑到别人家混电视看。可前些天又听懂行人说,现在社会上彩电才是一个家庭出息光面的标牌。所以我也打消了这个念头。钱挣得不容易,不能乱花,咬咬牙,照这两年干,再弄它个几年,要买就买个带彩的。不过……听说上个月彩电又涨价了,涨他娘的吧!不行,就往十年头上奔,真到那时,我儿子娶媳妇,正赶趟……我这辈子……不瞒你说,也不太爱看那玩意儿,……那……那有啥好看的。”

他说得兴奋,敞开了怀,象个大人物一样抚摸着自己那可怜巴巴的两排胁骨,索兴对着瓶口又灌了两大口,边喝边说,象生怕别人把他话截断似的。但明显舌头已短了,话也不如起先连贯了,身子前不搭后的有点晃。我夺下他手里的酒瓶,招呼老板算账,又转身劝他早早回去,还有那么远的路,免得家里惦记。

一提到家,他那脸上泛起了种孩子般纯朴、甜丝丝的表情,象大梦方醒一样喃喃着:

“……可不是,今儿……腊八节,我不回他娘俩不开饭,……你看我这记性……不干了,老板……算账。”

说着,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张大票,递到慌不迭过来的老板手里。

“主家……这是你给我今明两天的工钱,这顿算我的,明天俺一早来……今儿俺早点回去了。”

我知道这时与他争付这儿钱,他不定会大哭一场,我给店家使了个眼色,趁圈儿不注意,又交给店家十块钱,好让他明天给刘圈儿。

刘圈儿趔趄着推起门口那辆破车,回头向我笑笑,算是再了见,他一摇三晃地边推着车,边唠叨着:

“球!我丢什么人……开放了,改革了,咱凭咱自已气力……不象有些……哼!好多了,……嘿!咱们工人有力量……那么朗里格里格朗里朗。”后一句象是唱出来的,又象是自编自唱一样。

他醉了。

风雪又紧了,夜更黑了。我望着被风雪弥漫早已不见他身影的方向,呆立着。要不是我带的行李多,真想赶上前和他搭伴走。那边,汽车鸣笛声兴奋地给乘客传来一串佳音,人们都争相奔了去。我没了一点兴趣,最后一个向那车缓缓迈开自己发沉了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