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回 归
[中国]王士钢
妻病故没多日,在江城居住的挚友文轩寄来一封信,邀我去他那儿住上些日子,消散一些哀情,平衡一下心绪。也好,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搭上了开往江城的列车。
相见自然寒喧一番,好心的文轩总是很小心避谈家庭之类的话头,为了使我快乐,当天晚上就邀我到市里一家新落成的大酒吧去饮上几杯,也算是给我接风吧。
酒吧很是时髦、阔绰。在红绿灯的柔光下,浪漫的乐师奏起温馨恬静的乐曲,三两个女歌手甜润多情的次轻声映伴着中央几对男女轻盈的舞步,雪白的台布、透莹的酒浆……整个气氛使我如置身于电影上所见过的香港夜酒吧。
我俩慢慢呷着红酒,相对无语。看着文轩那老实、无所适从找话题的窘样,我有些感动了。我轻轻笑了一下,开口打破沉闷:“文轩,你也别替我操心,咱们分开的太久了,近些年我的生活情况你还不太了解。关于珍的死,对我并不算什么,当然,并不是我铁石心肠,没人情味。伤感是有的,我指的仅是人与人之间,也就象得知一个熟人死亡那样的伤感。”
珍是我亡妻的小名。文轩听我这么平静地提及她,先是吁了口气,继而象明白这是悲伤过度而产生的逆反现象一样嗫嗫地动了动嘴,没说出什么,只下意识地给我杯里斟了一下酒。
音乐在流,舞步象在这流上飘,香烟的烟雾在空间丝丝袅袅浮动,煞有情趣。猛间我转了话题。
“文轩,咱都快四十了,人世间的什么也都经历过了,四十不惑嘛……你有过艳遇吗?……什么?嗯!别不好意思。咱这国家,对正统人来讲,这话头就成了禁区,实际,在这地球上国界本来就是没有的东西,这群人、那群人在人性上是没界线的。人本性确实奇妙,你看,我和珍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她对我的忠贞是无可非议的,对孩子,没得说,对作家务事,对我的照拂更是兢兢业业,统统由她一手揽了。可是我对她呢?几乎谈不上感情。即便平时生活间也作爱,那只不过是夫妻间的熟套程序,一种习惯,不是情与肉共溶的结合。有时一个人的生命里,偶然个机遇中会出现个永也忘不掉,永生将会怀恋的人,在我心里就曾经出现过这么个人。
那是在五年前我认识了她,她叫静,比我小十岁,第一次认识我们就谈得很投机,她无所求地悲叙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她是私生女,被人收养,在个小家子人家长大的。人出脱得很漂亮,但不象那些美人体态凸凹均匀,她胸很平,却轻透着性感,还有点象林黛玉那种让人喜怜的气质。不知是否亲生父母遗传基因在她身上起的作用,总给人一种文静高雅、聪慧温柔的印象。好容易熬过了苦难的少女生活,挨到了结婚,丈夫却是个虐待狂,时时极残忍地摧残着她。悲惨的东西一经美人之口,尤能使人感动,出于对美的崇敬,对不幸的垂怜,我一下子对她产生了爱。那是种无邪的、带点自我牺牲拯救的爱。
那以后,我们经常约会,后来纯挚的感情产生了升华,我们更加频繁地偷偷幽会,没多天就作了那事。天哪,我们都已成了家,明知这是犯罪,但是我们无法自控,爱象个铁链把我们牢牢栓在一起不可分开。这不是一念之差,不是一时的冲动,理智并没有沉睡,它知道这是肉体需要参与一份的真爱。我们什么也不顾,任意地放纵着我们的情欲。她把我奉为心中的上帝,甘愿象条狗一样匍伏在我脚下作个侍奉我终生的仆人。我永远忘不了她对我的深情和感激。有时我也想,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诱得我们这样,到底为什么?是因为我的新颖理论和口才展现的结果吗?是因为我们性的合谐吗?那么,是因为她……是个坏女人吗?不!决不会,我宁愿死也不会相信这一点。每当我苦思这些心烦的为什么时,就受不了,索性把它推得远远的,推到天的那一边。我们照旧象原始人一样无拘无束的在野外游荡,到这嘈杂令人窒息的社会之外去欢会、去野合,远离了人世,象斩断了人间七情六欲的出家人独自步入我们自己圣洁的爱的殿堂。天地间只有我和她,什么事业、亲友、孩子、珍……都淡了,一切都忘却了。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一天,在僻静的河边,她裸身躺在我怀里,平静地给我说:“我离婚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咱们这样总之不是长远的事,你也知道那男人心黑手毒,真怕将来给你找麻烦。现在好了,一身轻,再也不用躲躲闪闪担惊受怕了,我也能把整个心整个身子花在你身上了,唉!……多想和你在一起,离开这块地方,离开这一切,到远远的地方去。哪怕深山老林、大沙漠、大戈壁都行,只要终日能在一起,就象现在这样度了这下半辈子……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梦想。你们男人呀!永远不了解女人,更不会象我们女人那样,为了一个人去牺牲自己的一切,你们男人都一样,没一个好的,我们女人都是苦人儿……可……我不后悔。”
她的一席话使我掉了眼泪,我默认了这一切。她显得很痛苦,近似绝望地接着说:“我终身就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不光现在,是一辈子,我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怕是活不了多久,即便活下去,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为了你,我决不会和其他男人再来往,真的,这天地万物可以作证,我发誓,若再和一个男人发生这种关系,让汽车把我……”她发了一个很重的誓,然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我也哭了,哭得那么畅快,有种幸福感。我动情地安慰她:“静,一切会好起来的,漫长的时光里会有机会的,何况现在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即便有时分离,那只不过因为环境所绊把身子分开,咱俩的心不一直在一起吗?”
我不敢说出头脑中当时出现的那个一闪即逝的罪恶念头。如果珍有朝一日正常死去,那不就是个机会吗?这只是一闪念。因为我知道出现这念头,即使是一闪念也是卑鄙的。自己虽不喜欢珍,但是她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拥抱、紧紧的,泪合着吻、久久的。”
我吁了一口气,呷口红酒继续道。
“没料到,自那次话别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打听许多人,都不知她的去踪,说实在,我每时每刻都在怀念她,在这辈子里,她是我唯一感动过并愿为她献身的一个女性。我愿把我的一切,包括金钱、物质、所有因劳动而收获的都奉献给她。我们在一起时,我就是这样做的,她虽然也接受了,但脸上露的怨色更衬出了我的俗气。但是做个男人,除此以外还能怎样去显现自己的赤赤之心呢。也正因为她这不媚俗的个性,我更加如醉如痴地爱她。我永远相信,只要她还活在这世界上,不管在天涯何处,她都会为了我洁身自守,过着那无欲的苦行僧生活的。我也知道唯一能使她充实的是用那难忘的回忆去补偿那因痴情而破碎了的心,可怜的人啊!我……”
我张着嘴突然愣在那儿了。静——那不是静吗?透过薄薄烟雾,在隔着几张桌子的前排,那餐桌旁穿着雍容又不失文静的少妇不正是她吗?还是那么美、楚楚动人,她斜依在一个漂亮高大的男子身上,她在向他甜甜地说着什么,他的脸几乎贴在她嘴上,我真怕……她嘴那么自如地在他嘴上吻着,就象她当初对我那样。除了我,周围没人介意到他们,只有我那茫然的目光凝视向她,我相信她也发现了我,但她目光始终再也没扫过来,却更紧紧依偎在那男人身上。
“唉?……你怎么了?”文轩惊诧地望着我的脸色,又顺着我的目光扫向他们。
“噢,那一对不是两口,假的!女的看起来挺文雅吧?哼!老手了,在这市面上算是出了名,两天三换,不知霉了多少男人,唉?你接着说那……后来呢?”
“……”我无语。
夜,深了。我脚步踉踉跄跄随着文轩走出了酒吧。我怀念起我的亡妻,我那可贵的珍,我真想跑在她面前向她忏悔,求她饶恕。我真想长跪在这夜空下,向上苍乞求让我的珍复生。珍啊!你在那里?
“唉!你怎么哭了,不该喝这么多……”
文轩搀扶着我,边走边喃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