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一个人
见到他时,他第一句话便说,我们见过。那时,暮色已经浮上城市的街头,乳黄的路灯光勾勒出他健硕的身体轮廓,给我梦境一般飘忽的感觉。我朝他的方向走,他朝我的方向走。握住手的那一刻,我知道,这不是梦,是前所未有的真实。他朗朗地笑着更正,说没见过,是没见过,但事实上,我们认识很久了。
他的五根手指,软软的,像饱满的火腿,感觉不到骨节的硬度,也不是丝绸贴身的那种轻软。一握一放之间,有熟透的秋的意韵,是调色适度的菊画,是明暗得体的山水风景。所以,即便是初次见面,也不会有十分的生疏感,仿佛遇会多年前的一座山林,走进去,惊喜只是瞬间,回味却是沿途看不尽的草木,清芬之中摇曳着露花的淡定。
跟他去他的办公室。楼道很窄,光线很暗,楼下饭馆炒菜的油香味,一柱一柱地飘上来。我刚吃过饭,心里一点也不急乱。他在前面带路。步子碎碎的,轮换的频率很高。每一步落下去,都是格外的稳健。甩开的臂膀,一前一后,有着谐和的节奏感。白亮的短袖,笔挺的黑色裤子,筒接在一起,他魁梧的身材便给凸显出来。硬朗朗的骨骼,没有一丝一毫的慵散之气。直直的脊梁骨,挺起一颗历经风霜的头颅。头颅里,构建着我们无法想象的文学圣殿,活跃着琴棋书画的因子。
此前,常常读他的文字,看他的书法,揣摩他梅兰秋菊画作背后蕴藏的情思,想他临近退休的日子,心里莫名其妙地为他担忧。那段时间,他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文字透露出来的失落那么明显。毕竟,要离开了。我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离别,是唐诗宋词里最为敏感、最为情绪化的字眼。即使不加任何修饰,单单蹦出两个字来,遇着漫天风絮的日子,读着孤零零的一个瘦词,你也会生出峭壁飞瀑一般突兀的伤感。更何况他工作了那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寄予了那么多情感的单位?
上到二楼。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灯光。他径直走到他的房门前,掏出钥匙,插进去,门就打开了。灯亮的一瞬间,我看到房里到处摆放着东西。茶几、沙发、办公桌,一箱一箱的,都是书籍。一个老式搪瓷痰盂,摆放在醒目的位置,里面是深色的茶渍,厚厚的,灯影下,像涂抹的一层茶色釉彩。他说,要搬走了,白日里整理的,所以乱。人家没说让他搬,但是,还是赶快腾开的好。说这话时,他猫着腰,低着头,打开一个纸箱,找茶叶。纸箱里,有三桶茶叶,他说都是新茶,味道也不错的。
他有点手忙脚乱。沿着房间转一圈,似乎不知道该干啥,旋即提着铝壶,打水去了。那种铝壶,是我十多年前用过的,现在早已弃置不用。他提水回来,把水灌到烧水器里,这才坐下来,和我说话。他说,这些书,大多是要写序,或者写评论的。欠下很多债,又不好推脱。要走,这些书也要带着。总得完成,不管是初出茅庐的,还是老字辈的,都得写。厚此薄彼,对谁都不好。其他人尽可以推托,但他不能,毕竟,他还是当地的作协主席,有扶植文学新人的责任。
我写过几篇评论,知道阅读的那种苦累。文章好,阅读是一种享受。文章差,文理不通,阅读就是念苦经。我不是专业写评者,偶或写成的评论,纯粹是率性而为。只有文字入到我心里去了,只有文字触动我内心最柔软的神经了,我才会反复阅读,把内心压抑不住的冲动形诸文字,心里就释然了。也许是多年教学高中语文、大量阅读鉴赏文字的缘故,我的评论一出来,还有些味道。但是,我知道,写评论绝对是一件苦差事,它不同于单纯的文学创作。你要有阅读的勇气、耐心和毅力,你要有深厚的文学积淀,要有博览群书的阅读意识,你还要有把冰冷的铅字读出鲜活的情感的智慧,还要有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奉献精神……
我不喜欢读那些用高深理论堆积起来的评论。这些文字,枯燥得像冬天的秃枝,没有一丝灵动的生命气息,仿佛啃一块干硬的骨头,弄不好,牙齿便被崩掉两颗。但是,读他的评论,即使不读原作,我依然能读得津津有味。他的语言是诗意的,有着音韵的美感。他的观点外化成日常生活的一草一木,你一读便能想象得出。但是,又不是那种纯粹的诗意,你能读到支撑这些形象背后的文学理论架子,怎样自然地提升了感性形象的理性色彩。在他的评论里行走,你的阅读有梯级上升的曲线,有自山底攀爬绝顶的亲历体验,也有登高望远看尽秀美山川的震撼。
我喜欢读他的散文,特别是文化散文。他的文化散文,沉甸甸的,承载着历史厚重的风蕴,寄予着他浓烈的情感色彩。那些历经千年风雨依然不灭的人文掌故,一经他的笔墨点染,全都鲜活起来。他的胸口是深深的一潭激情,潜藏着一座历史文化的休眠火山。只要有激活的凭介,他便会借着文字的大手,洋洋洒洒,万语千言,挥洒出一篇篇热情洋溢的精美篇章,呈现在读者面前。你走进去,仿佛品味一道精美绝伦的精神大餐,哪怕有一丝疏漏,你也会倍感遗憾。
他写形式自由不受格律约束的新诗,也写对仗精工格律严整的近体诗。他喜欢用典,随意拈来的典故,提升了诗意的高度,拓宽了诗意的厚度。诗句虽短,意境却格外悠远。读他的新诗,你有一种深巷游走的曲折幽远感,也有一种行走江湖的湖面开阔感。他的新诗,是他情感类聚的圆顶粮仓,满满储存的,是他对生活,对人事,对文学的万端感慨。他的近体诗,圆润流转,不事雕琢,是溪水流动的影迹,映着他清清白白的过往,留下一池日夜静谧的水草,任路人反反正正的评说。
他喜欢书,喜欢画。书画是他文学之外用笔墨纸砚行走的另一种方式。我以为,书画需要激情,更需要淡定。淡定之后的笔墨,一定是静默的山石,有着风吹不动、雨淋不透的刚劲,也有磨去棱棱角角的浑圆与韧性。我没有读过他早年的书画,认识他,他已过天命之年。他的字,一笔一划,柔中有刚,追求圆和,力求融通。可惜,依他的性格,我觉得此生要完全达到这般境界,恐怕不易。他的画,梅花居多,多为雪梅,老枝雪梅最多。我其实是不懂书画的。因为我曾经的笔名中,有雪,也有梅,所以,便轻易走进了他的画境。艺术,不是你懂不懂技法的问题,而是你的心境是不是与作品呈现出来的刚好合拍。我觉得,我懂他的画,是因为我有着作画人游动笔墨时的那种心境。
他的办公室,没有看到他张挂的字画。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说他的退休,说他的评论,说他要做的事,说我的散文。仿佛我们约定好谈话似的。其实,我连他的电话都没有,联系到他,是另外一个朋友,是走近他所在城市的一瞬间,忽然有了想见一见他的愿望。其实,我们真的认识很久了,我一直能看到他行走的姿势,他留下的文字,文字背后喜怒悲欢的表情。我们一直聊,聊过人生,聊过文学,聊过我遇到的解不开的疙瘩。他见证了我文字上升的梯阶,给我留下大段大段的点评文字,有褒扬,有告诫,有一个文学前辈不老的精神追求。
如果不是有事去医院看同学,我们还能聊下去。一室灯下,摈弃了白日里城市的喧嚣,摒弃了夏日里世人的浮躁,面对面坐着,聊着文学的那些事儿。自然坦然,没有一丝戒备的意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好!可惜,我终究得走了。他送我出门,双手抱拳,潇洒的一举,一动,我便记住了他临别时的表情,笑笑的,笑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