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油灯
我六岁那年,因为户口上登记的年龄不够,我没能在村上的小学上一年级。刚巧那天舅舅来我家,他对妈妈说外婆在他们村小学有熟悉的老师,可以让我去那里试试看,于是在那个飘着蒙蒙细雨的下午,我告别了妈妈,离开了家,和舅舅一起来到了外婆家。
那天傍晚,当我一颗潮湿的小脑袋突然出现在外婆面前,着实给了外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她喊着我的名字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那一刻,无限的温暖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那时外婆和外公已经和两个舅舅分开单过,一间土坯瓦房一分为二,中间用一堵简单的砖墙隔开,开一扇门,小的一边做了厨房,另一边就是卧室兼客厅。外婆干练,爱干净,这小小的天地,被她拾擢的干干净净,不多的家什物件归置的整整齐齐。那盏多年后我一直魂牵梦萦的油灯,就摆放在卧室靠墙的方桌上,干净清爽,透明的玻璃灯罩擦的雪亮,没有丁点被油烟熏过的痕迹。
第二天,外婆就送我去了他们村里的小学,几乎没有费任何周折,我就在这所名叫求知的小学开始了我漫漫人生求知生涯的第一站。我们的班主任姓赵,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运动发,带着厚厚的黑边眼镜,朴实而不失严肃,她用纯正的普通话教我们学拼音,读生字,朗诵课文。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当年上海来安徽农村插队的知青,插队期间和当地一个干部恋爱了,后来就结了婚,再就留在了这里。她把自己的青春留在了这片热土,再也没有回大上海。赵老师对我很好,加上我之前有半年幼儿园的基础,所以在刚刚开始的学习上还算是游刃有余。
我每天上学和放学都是和两个表姐一起,我们先翻过背后的那座小山,穿过一片宽广的田野,再过一座简易的石桥,就到学校了。外婆把我的日常生活安排的很有条理,每天清晨我都会按时起床,早早的吃过外婆烧好的早饭,然后就等着两个表姐一起上学。我的作业本和铅笔外婆都是提前买好的,放在床前的木柜子里,每当我的铅笔写秃了,生字本写完了,她就会打开箱子给我拿新的。我每天放学回家外婆总是让我先把作业写好,然后再出去玩,那时年幼的我,每当写到一半的时候,只要听到外面表弟妹们的嬉闹声,就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悄悄的背着外婆溜了出来。和小伙伴们一番忘乎所以的追逐打闹,直到红日西沉,炊烟袅袅,当外婆呼唤我的声音在晚风中回荡,这时我才豁然清醒,一边应着外婆的呼唤一路跑回家。
那时两个舅舅刚刚自立门户,表姐表弟们都还小,生活也很不容易,外婆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但是每年除了接受两个舅舅送来的口粮,她从来不给他们添麻烦,自己种菜打柴,喂猪养鸡,自给自足。那时我们的饭食也很简单,但再普通的菜,只要经外婆的手一调理,就会变的十分精致可口,每次都把我的小肚皮吃的滚圆滚圆。外婆把平日里在小河里捕捞来的小鱼,用盐腌上,大太阳晒干,做成咸鱼干,要吃时,先用菜油在锅里慢慢煎炸,再加上辣椒,那个酥脆可口,唇齿留香,至今难忘。
吃过晚饭,外婆就会点上油灯,罩上灯罩,拨亮灯芯。她问我今天的作业完成了没有,这时的我开始红着脸支支吾吾,外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让我赶紧写。这时我就会匆匆打开课本,开始抄写生字,外婆则在一旁“滋滋”的抽着旱烟,时不时会问问我学校的事,有时会徒生感叹,说这么亮的灯,我什么也干不了,人一上年纪,眼睛就看不见了。外婆有一手远近闻名的针线活,她做的鞋子既耐看又耐穿,“做鞋学唐奶”,这是村里人对外婆针线活的评价,外婆的针线手艺成了远近大姑娘小媳妇竞相学习的标榜。我妈妈和三个姨都学了外婆的针线手艺,都能把鞋子做的有模有样,把花鸟绣的鲜活鲜活,但据妈妈私下里说外婆的针线功夫只有三姨得到了真传,她和另外两个姨都只是学了点皮毛,去年在苏州表弟的厂里,我见过三姨给表弟做的棉鞋,厚实而不臃肿,质朴且耐看,果然不是一般功夫。
如此不一般的外婆,她嫁的男人却十分的平庸,我的外公一生都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在六十年代初,在那个华夏大地哀鸿遍野,到处饿死人的大灾难时期,外公挺不住了,他抛弃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六个年幼的儿女,独自立了门户,对曾经的亲人不闻不问。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一个弱女子带着六个未成年的儿女意味着什么?他们所经历的磨难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到的。前年春节拜年,小姨还曾含泪说当年,那一天为了借半升米,外婆带着她借遍了全村,至今妈妈和他们六兄妹只要回忆起当年那段悲情的岁月,无不唏嘘流泪,他们吃过了那个年代所有能找来填肚皮的东西。
送走了太阳,迎来了星星,走过了春夏,迎来了秋冬。外婆凭借着她的坚强,善良,勤劳,还有那无双的针线活,带着六个孩子一天天一点点从苦难的深处一步一步跋涉了过来,没有饿死一个,没有抛弃一个,她让每一个儿女都长大成人,都成了家,没有男人的世界,她依然能撑起一片蓝天。在那苦难不堪的岁月,外婆面对着大地苍穹曾经无数次的呼唤和期盼,她多么希望外公能够回来,能和她一起风雨同舟共撑一个家。残酷的生活和无情的岁月是一把锋利的刀,最终把那个曾今美丽贤惠,心灵手巧的女人变成了油灯旁如此安祥的老人。岁月轮回,世事沧桑,孤身一人的外公也成了一个无人搭理的可怜老头,最后还是她,那个心比天地还宽广的女人,她不计前嫌,让舅舅把外公接了回来,原谅了外公。外婆在油灯旁静静的抽着旱烟,守着我写字,橘黄色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慈祥,我看见在烟雾和灯光中,外婆瘦小的身躯成了一尊经典的雕塑,坚强的让人心痛,善良的让人落泪。
我在外婆家那会儿,煤油还是凭票供应的,三毛钱一斤,晚上除了我写作业,我们很少点灯,怕费油费钱。现在的小孩听起来会觉得好笑,27年前的农村一切是那么真真切切,一点一滴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那时因为放学贪玩,我几乎每夜都要在油灯下写上一段时间。油壶里的煤油一天比一天少,后来外婆想了个主意,她把水掺在油灯里,在外婆看来,只要油里掺了水,油的品质虽然降低了,但点的时间肯定会长一些。从此,我们的油灯里就有了两个颜色,透明的水上浮着金黄色的煤油,就像澄净明亮的天空上飘浮着金色的云朵,绚烂美丽。后来我听外婆说那壶油真的比以往的任何一壶都要用的时间长,当时我也深信不疑,为外婆找到了一个省油的好主意高兴不已。在我今天想来,那是上苍落泪了,他早就被这个善于生活的善良女人感动了,于是真的让那些水变成了油,静静的在油灯里燃烧,让她没有牵挂的在油灯下抽着旱烟守着她的外孙写字。小小的油灯啊,你折射了我外婆不平凡的一生,金色的灯光映出外婆在墙上的背影是那样的高大如山,我永远也忘不了。
外婆没有读过书,但无疑她对我半年的教育是成功的,外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学校去一次,赵老师那时在乡下插队时就和外婆相识,后来因为我,外婆和赵老师几乎成了挚交。她向赵老师询问我的学习情况,有没有调皮捣蛋,并让赵老师对我严加管教之类。有时外婆会用篮子捎上些土鸡蛋带给赵老师,但赵老师很少收过。一到星期天,外婆就会带上我到山上扒松毛(把山上洒落在地上的松毛搜集起来当柴火),捡野山菇,或到窑上的姨奶奶家走亲戚,她从来不让我感觉寄居的孤独和寂寞,让我童年快乐的笑声充满了每一个角落。年底期末考试我的两门功课都是85分以上,这令外婆很是欣慰。
我在求知小学只读了一学期,第二年开春就转学了。我和外婆在一起只生活了半年,这短短的半年,成了我以后人生路上最弥足珍贵的回忆。外婆离开我们已经20多年了,可每当我想起外婆,想起那温暖的小屋,想起那橘黄色的油灯和那金色浮云一样绚烂的灯油,我总会忍不住潸然泪下。外婆姓唐,她有一个诗一般美丽动人的名字,芙蓉,她的一生就如同她的名字—出水芙蓉,风高亮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