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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那些想不起来的父爱说抱歉

作者: 伊宁2012/04/22心情随笔

给学生讲朱自清的《背影》,不小心就碰碎了很多泪腺。当电视散文在大屏幕上哽咽时,有人坐在椅子上哭。数数看,能有二十多人在为父爱掉眼泪。

“一种大爱、两种人生、三次背影、四次流泪、五个动词……”我在总结并进行创造性板书,学生们跟着小声念:“六个橘子……七字叮咛(“进去吧,里边没人”)……八分惦记……九死一生……”我的心,就像远去的火车一样,“况且”“况且”地开动了。

该说些什么呢?我总是想不起来,母亲之外,我还有一个父亲。每当他抓起电话,短促而有力地说“找谁?找你妈啊?她不在,等一会儿回来”,然后,就急匆匆地挂断电话,扔给我一长串“嘟嘟”“嘟嘟”悬而未绝的忙音。我知道,那会儿,他准是去翻母亲了,因为母亲总是很快就会打回电话,气喘吁吁地说:“我去你薛大姨家了……”

也许他早就应该明白,我们是不会轻易找他的,在我们心里只有一个“妈”。每天放学,我们一进家门就会喊“妈”!倘若不见母亲,就会问他:“爸,我妈呢?”不管他高不高兴,我们都会这么问。有时候,我会看到一丝抽搐的悲哀从他脸上划过。在他转身掐灭烟头的一瞬,我也曾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可那全能怪我们吗?只要春天了,往事就会在窗户上呼啦啦作响,有些风,总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地灌进来,灌进心,灌进脑海,灌进手指,灌进长长短短的岁月,抖也抖不掉。

“他怎么不替好人死了呢?!”母亲的哭骂甚是凄厉,如果响在大年夜,该是怎样一种揪心?我们从赌局上拽不回父亲,就别想让饺子下锅。饿了,我们一人啃一只冰冷的冻梨,缩在炕头上,哆哆嗦嗦地看那些还说得过去的春晚。当万家灯火煮沸了年夜饭的喜庆时,我们终于盼回了父亲拉得很长的脸。“让你们去找我!这年,谁都别过了!”声音,狠狠地砸过来。不,是真的铁锤!玻璃碎了,门破了,再举铁锤,我们齐刷刷地站到他面前。“砸吧!把我们都砸死吧!”姐姐流着一脸稀里哗啦的眼泪说。母亲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她瘫坐在地上,两眼直直地望着我们,望着破破烂烂的家,望着父亲举起来又放下去随后气急败坏地丢进墙角的铁锤,起身去了里屋……

“妈——妈——”我们这样哭嚎着将母亲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总计有三回吧?我不知道残留在母亲体内的农药会在何时发作,但我知道自己中毒已深,而且,随时可能发作。

“他怎么就没想过死呢?”这问题一直缠绕我很多年。当然,我也从没想过,一旦他死了,对我,对这个家,又意味着什么。在他嗜赌成性而又脾气狂躁地输光我们的童年后,同仇敌忾逐渐演变为形如陌路,因为母亲,我们不得不叫他一声“爸”。

可以说,我是他最任性的一个孩子。我不和他说话。我拒绝靠近他的身边。有时候,家里突然和谐了,母亲会说:“去,陪你爸说说话。”我就会躲得很远,借口总是那么庄重而轻松——“我要看书呢”。我发了狠地读书,也许多半原因是因为他。

他从四个庸常的孩子里发觉我的异样,应该始于小学四年级。那一年,我突然就“红”了,甚至红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当电台的记者来家中采访他时,他语无伦次地说:“我是她父亲……她也没什么特别啊……呵呵,我也不知道她学习好不好……反正,女孩学习好也没用……”母亲在旁边狠狠白了他两眼。记者笑了笑,用笔敲敲本子说:“她被评上‘永吉十佳少年’了,那是要上报纸上新闻的,你这个当父亲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也许就从那时起,父亲开始询问我的考试成绩了。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在给他念书。我不喜欢表扬。

那段日子真的很红啊,几乎每所学校都在宣传我的事迹。母亲偷偷跟我说,父亲生气了,他去舅舅家回来时路过八中,恰巧听见舅舅家的姐姐在广播里声音洪亮地读我的事迹材料,里面提到父亲赌博。“听见才好呢,让他没脸见人!”母亲忿忿地说。而我,却想躲他更远了。

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对我的不满。只记得此后过年,他很少出去了。他会早早地把过年的东西准备好,犯了赌瘾再去耍钱,回家后就乖乖地帮母亲烧火做饭。要是母亲骂得实在太凶,他就凶相毕露地回骂几句,然后“咣”地一声摔门而去。他很少说话,只在喝醉酒后给母亲脸色看,给我们恐怖看。不管怎么说,家,多少有了样子。

我会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想起小时候,父亲抱我去村上卫生所。我在他的掌心里发烧,我的左手拇指因为不知名的病菌感染在我的左手里发烧。雪很大,父亲把长满胡茬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我发现他的牙很黄,他的嘴很臭,但被他抱住的冬天很温暖。之后,我没拒绝他用臭烘烘的嘴为我咬去油腻的肥肉,再把喷香的瘦肉放到我碗里。吃饭的时候,我会一粒一粒地想,是这个男人填满了我的饭碗。

终于,我做了一件足以让他在村里扬眉吐气的事情——所有同龄孩子中,我唯一出息并考上了师范。在师范读书,常常会有家长来,每每看到同学挽起父亲手臂在校园里漫步,我都会羡慕得不得了。但我还是不希望他来。我随时随地都会想到,在西装革履温文尔雅的父亲们的中间,我的父亲正转动着一张被母亲骂过不止一次的“尖嘴猴腮”的脸找我。他一身农民的卑微扮相显得格外乍眼。他微驼的后背粗糙的大手黝黑的皮肤,看上去与我那么不协调,谁能想到,他的女儿不仅学习好,而且很漂亮?

然而,他还是来了。

那是我入学后的第一个冬天。像往常一样,我去音乐楼练琴。好友跑来告诉我,你父亲来了。“啊?”我张大了嘴巴向外跑。“他怎么会来呢?这么冷的天过来干嘛啊?”我一边跑一边想,一下就跑到了长寿岭的最高处。漫天大雪里,父亲躬身屈背向我走来。他身上穿着那件只有出门才会换上的旧外套,两手反剪在背后,上身前倾,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向前走。是的,他似乎只习惯于走,像一头拼命犁地的牛。“爸——”我远远地喊了一声。他没听见,依旧头也不抬地往前走。近了,看见我了,他扬起手中的塑料袋对我说:“哦,是你妈让我来的,给你送件羽绒服,还有鹅蛋、苹果。”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母亲比他还想来看我。至此,我格外喜欢冬天。

难道不是这样吗?最寒冷的时候,我们才会想起最温暖。

我想起来了,当我们坐在热炕上跟母亲一起切切察察父亲的时候,他正蹲在灶坑前一声不吭地吸烟。他对自己造成的贫穷也深恶痛绝吗?我没看见火光在他脸上舔舐,但我看见春天的风雨夏天的骄阳秋天的霜露都狠狠地折磨过他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完成爱的供养。

我想起来了,在母亲每次自杀未遂的时候,都是他第一个跑出去叫人。他在医院寸步不离母亲的病床,他对母亲不说一句安慰的话,但他的眼睛始终不离高高挂起的吊瓶,他会安排我们做让母亲满意的事。

我想起来了,他曾跑去吉林北山出家,曾跑去白城开发盐碱地,……也曾想过彻底摆脱我们吧?但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因为从小没见过父亲的他一直惦记家里的我们——喊他“爸爸”……

把粉笔放进盒里,我挥不去《背影》于手于心胶着的伤感。也许,讲台之下,有人会和我共鸣。但我内心真正要发出的声音却是:爸,我知道了,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