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留下印象和话语的怀念
怀念一个远去的人,不需要知道他长什么样,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不需要听他讲过多么伟大的言辞,使自己终身受益,而铭刻于记忆里。一切的一切,都不需要。需要的是他与自己有关,曾经匆匆地从人世走过,留下深深的辙痕。
这个人就是我的祖父,名很文雅,叫凤书。我从没有见过他,也从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当然,这是因为他去世得太早,才46岁(这是从堂哥送来的家谱中推算出来的)。而那时,父亲只有3岁,也没有什么印象。很长时间,我不明白我怎么没有祖父。
我对祖父的印象,基本来自少时村里长辈们的闲谈中。尤其是那个被称为八爷的长者。八爷一绺银白色的长髯,抽一根玉嘴铜锅的旱烟斗,常用烟熏我。一个冬天我们聚在一起烤火,不知为什么他说起了我的祖父。他把时间拉长到解放前若干年,说我的祖父是村里和我们家族中最有文化的人了,清瘦,个子又高,常穿一件长衫,是风水先生。那个时候可风光了,骑着一匹马,到处给人看风水。我那时当然不清楚风水为何物,但隐隐感到有些神秘。
至于祖父为何那么年轻就去世,八爷说是因为我二大伯的的原因。二大伯比我父亲大几岁,我至今没有查清。八爷只说二大伯太聪明,很小就识了不少字。从3岁开始,凡到大年初一的早上,祖父必拉着他到街上读各家贴的春联。祖父带着他从街头读到街尾,他准能一字不错地记下来,然后又从街尾读到街头。村里人都说奇。这是一件让祖父很荣耀的事。可后来,二大伯突然患了病,早早夭折。祖父因此悲痛成疾,不久也离开人世。这是我对祖父的最初印象。
而以后的印象,则是来自父亲和村里发生的一些事。在离村子不远的一块田里,有两尊坟,没有墓碑。坟居于田中,小春种的麦子豆子,大春种的水稻。少时偶见父亲到坟上去,不太明白。到了农业学大寨运动时,父亲和家族中人拿了工具,说是去迁祖父祖母的坟。这时我才知道那是祖父和祖母的归宿地。这个归宿地是祖父在世时自己选定的。据说这块田是属于别人家的,祖父看上了就花钱买了。
将坟迁到山里去,这是上面的规定,违抗不了。公社、大队也不像现在支付迁坟费,只是开个会通知一声。记得那时一户人家因祖上与我家积了怨,高兴坏了,说把我家祖坟搬了,看还能强到哪里去。坟被一层一层地抛开后,棺木已经腐烂。我看到族人们扒开腐烂的棺木,把祖父和祖母的遗骨移放到准备好的新棺木里。新棺木其实很简易,只是几块薄薄的木板,也没有什么仪式。就这样,祖父和祖母就搬了家。
祖父和祖母新的归宿地,其实就是宗族的祖坟地,离村六七公里,已经是山里。先辈是移民,家谱说元末明初从南京府高石坎柳树湾迁来,至今也有370年历史。也就是说,祖坟地是先人们选定的。山不奇伟,极平实,长有云南松。每尊祖坟上原本都有石碑,大跃进时期被拆去修沟打坝,用于砌涵洞。从2005年开始,族人到处寻找,重新按原样立起来。祖父和祖母重新葬于山腰上,面南,我们全家前几年也为之立了碑。每年冬月,一家人都会前往上坟,寄一片哀思。上坟就是扫墓。我们那地方的习俗与其它地方有异,清明节是不上坟的,到了农历冬月才去。
这些年上坟,家族里有人张罗,搞得很隆重热闹,是一个家族的祭祖活动。没有十分特殊的事情,每年接到电话,都会按时前往。而每次跪拜于祖父和祖母的坟墓前,总会思绪飘渺,追想他们的容貌,聆听他们悠远的声音。继而,怀念之情随之涌上心间,自己好像在心里与他们对话。“祖父祖母,您的孙子来看你了。您知道么?孙子没有见过您,但是您们在孙子心里。”我会默默说。但每一次,我看到的是冬日的阳光仍然那么明亮和温暖,灿灿地落于坟茔上;微风总是带着一丝暖意,轻抚着坟上的衰草;坟周围的松林,总是枝干硬朗,一派葱绿。哦,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生命之根,您们是阳光么?是微风么?是松树么?是天上飘动的白云么?我想都是。尽管难以想象您们的笑貌音容,但每一次跪拜之际,我已经感觉到了。
斯人早去,留下忧思绵绵。在清明之时,后辈追记这些浅显的文字,予以怀念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和话语的祖父和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