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是生长的房子
我的童年随着一棵树的轰然倒塌而结束。那是一棵被暴风雨和雷电催倒的粗壮的柳树,结实的痛感使我的童年的懵懂硬生生的折断,我由此变得沉默少语。那根巨大粗壮的树干,一直横在我的记忆中,盘根错节的树桩在我的梦里盘踞并疯狂地生长。
童年的村庄,是一棵棵形态各异的树连接着。屋前院后以及院子里,柳树、榆树、椿树、桃树、杏树等所有乔木的和灌木的树缩小了村庄的距离,树木的枝干跨过各家各户的院墙,此起彼伏的一年年地长高。村庄里的鸡时常因为孩子们的追赶,惊惶失措的从墙头越过树木,树干和树枝作为鸡的着力点和临时落脚点而完成一次次孩子们眼中幸灾乐祸的飞翔。
村庄的树木自由散漫的生长,与生俱来,天经地义。走进一个村庄,走进一户人家,见得最多的就是树,树木比房子要多,比房子里的人也多。村子里的房子是树木盖成的,在大人的眼里,树木开花结果都不重要,只要是能长高,长大,成材的就用来盖房子。即使那些弯曲的不成样子的树干,树枝,也可以搭建菜窖,和做为逢年过节炖肉的劈柴。树木,在村庄人眼里生长着,看似不经心不经意,却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和希望。
童年,总是不喜欢平静和沉闷,尤其是闷热的夏季。树木遮蔽的荫凉,太过安静,总是琢磨着生出一些事端打碎百无聊赖的阳光。除了让一只只打盹的鸡从树梢间飞跃一户户人家以外,总是盼望着暴风雨的来临,想象着那些躲在树木的最高处鸣叫的知了,让我们望不到也够不着,能让雨浇的无处藏身,偃旗息鼓,就暗地里生出几声得意的坏笑。
面对着我家院墙外这棵轰然倒塌的柳树,我知道了风雨力量的巨大和可怕。我有些惊惶失措,甚至自责,因为在午前我就殷切的希望能有一场暴风骤雨,似乎我念下的咒语不经意的灵验,导致了这棵树的倒下,而我是藏在这场事故背后的肇事者。事故的结果是这棵柳树让风雨从根部催倒,倾斜在自家的院墙上,院墙也坍塌了一半。我躲在围观的大人和孩子背后,不敢正视倒下的树干以及支离破碎的树杈以及一地的枝叶,带着雨珠的树叶让雨后的阳光撒落了一地。折断的树杈散发着一股新鲜的、白色的、木质的味道,我有些痛楚,想到了脱臼的胳膊,不由自主的抱紧了自己,生怕我的胳膊从我的身体硬生生的摔在地上。
让我变得沉默不语的原因不是这棵树的倒塌和家里院墙的损坏,是父亲在收拾完一地的枝叶后,自言自语的那句话:这棵树可以当盖房的过梁了,人呀,盖一次房就老十年。这句话,我到现在一直记着,就像巨大的树坑,盘踞着深深的阴影,在地上扎根。
之后的日子,我才敢正视倒下的这棵柳树。十多米的树干高大粗壮,前部有些弯曲,树皮粗糙褶皱。少了一棵树庇护的夏天让自己觉得难以躲藏,总是习惯在院墙外试着打探掩藏的树桩,甚至试图找一个机会掘开地面,看一下扎在墙底下,伸到街上、伸到院子里的树根有多长,有多粗。让我产生这些念头的原因,我不知道是来源于人们所说的那句话,树有多高,根有多长,还是因为要掘开心头的阴影。我发疯一般的在村子的路旁、地头、河岸,找寻倒下的或者被据去树干的树桩,用铁钎、用镐头,掘开树坑,挖取树根,犹如盗墓者一样,不放过树窠里无计其数长短粗细形状不同的树根,甚至连一些腐烂的树根也不放过。我默默的挖掘着,打量那些枯老的,青壮的,鲜嫩的,笔直和弯曲的各式各样的树根,就像村子里长着的那些树,我能面对面的仔细地看着它们。我把挖来的树根堆在院墙外躺着的柳树旁边。梦里总是幻想着这些树根能嫁接到柳树上,柳树能站立起来一如以前的生长。
这棵树的倒下,现在想起来是我童年的一个断裂。我想不起之前的记忆,之前一切的记忆都被树木的枝叶遮蔽和掩藏,一些光亮和鲜活也是斑驳和凌乱。对于树木的印象是茂盛和风雨,从没有触及过树木的伟岸和挺拔。就像我对父亲的记忆,不是魁梧和高大,一直是忙碌的枯瘦和苍老,尽管没见到过中年男人的伟岸和风姿,崇拜和仰望,但是在时光的风雨中,从没有倾倒,耄耋之年,也是腰不弯背不驼,但我找不到一种树木可以形象完整的象征父亲。
树木掩藏的记忆有些杂乱,风雨雷电总是锋利地切割着所有的遮蔽。两年后那个夏夜,一阵蓝色的闪电穿透地面,震耳欲聋的晃动和轰响让村庄所有的树木和房屋倒塌和倾斜。是地震,举世闻名的唐山大地震。相当于400枚广岛原子弹在距地面16公里的地壳中猛然爆炸的时候,我真实的懂得在自然界摧残和杀伤面前的无奈和庆幸。我从疑似一阵玻璃的碎裂声和巨大的拖拉机碾过地面的震动中,让父亲把我从屋子用胳膊夹着逃出来,看着风雨中的树木、房子和人杂乱的混合在一起,所有的慌乱中,只有那棵柳树安静的结实的在原地不动。这时,我想到了房子,看到家里倾倒欲塌的房子,我想到了父亲的那句话,“这棵树可以当盖房的过梁了”。
一棵树倒下的时候,树根还在地里,在原地盖房子,房子的地基也是在原地。村子的人把在原地盖房叫翻盖,不叫重建,在字典里的解释可能相同,没有差别。但是重建,总有着从新开始从头再来的意味,尽管是勇气,总不如村庄人的话,实在睿智。就像盖房和一场地震无关,无需勇气和多余的话,是生活和生命就得继续。
我终于能够拨开倒下的那棵柳树的皮层,我触摸到木质的坚硬和密实。铿铿响动的锯开树基,灰白的木屑飘落在地上,一束束泛着鲜亮银白的年轮,就像雨中的梭子捆绑了阳光,凝聚压缩成金属的环,瓷实真切,看得见摸得着。
就在地震次年的春天,和风细雨的早上。雨浇梁,辈辈强。父亲高兴地念叨着,我虽然不能完全的沉浸和懂得祖辈传承下来的"有钱难买雨浇梁"的喜庆和吉祥。但我知道,我的沉默少语已经被细雨润湿,被响亮的鞭炮炸开,喜悦从嘴角随着那棵柳树的直立横卧在翻盖的房子的过梁上。家里这座新房的建成,几乎树尽其材的用上了院子前后所有的树木,柱子,檩子,椽子,窗户和门。一座房,就是树木的倒下之后的直立和重生,我贪婪的吸着树木散发的木质香气。
我在这些树木搭建的房子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所有的时光,这些树木沉默不语的看着我长大。房子里的过梁、柱子、檩子和椽子,在一年又一年的平常日子里,烟熏火燎,渐渐地从灰黄到褐色直至现在的漆黑。我相信,这些树木也饱尝了生活的各种味道。即使每年总是裱糊和涂白屋顶,我总是习惯揭开顶棚的一角,看一看那些树木的过梁和檩椽,用手去触摸凝聚在上面的灰尘,透过漆黑的表面想象树木当初的鲜活与生机。
父亲亲手建造的房子到现在三十多年了,我离开老家已经二十年了,房子和父母都老了。老人,老房,老家。想到这些,我就记起父亲当年的话:人呀,盖一次房就老十年。十年树木,三十多年的风雨,该有多少树木可以长大和长高。
前几年,村子修建了平坦的水泥路。我站在村子里,忽然发现村庄的天空大片的空白。我不知道从那年开始,村子里的树木不经意的日子里,稀少的几乎没有了,每家的屋前院后都没有了树木。街道上是一个样子的绿化观赏的树木,我不想去知道这树的名字,因为这些树木几乎不会长高和长粗,只是每年的盛夏时节长出好看的叶子。没有了自然树木蔽护的村庄,一切似乎是裸露的,大量的留白总让我回忆当年树木的枝繁叶茂。没有高大树木村庄的夜晚,我没有看到过月亮在树梢歇脚。出于对观赏树木的价值的不屑,出于能有一大片树荫让老去的父母在门前纳凉,或许是当年的树桩在我的心头还一直的生长,我与众不同的在老家的门前两边,栽上了两棵柳树,尽管是打破了新农村街道的整齐划一,我栽树,也是为了绿化,何况是在自家的门前栽树,村子里的管理者却也找不到可以推翻我的政策和理由。
当年的树桩,终于生长和长大,现在已经是半尺多粗的伟岸树木了。每年的春季,我总是兴奋地亲自修剪枝条。每次回家,总是欣赏两棵树的茂密枝叶,惬意的享受树木带来的清凉绿荫。尤其是回老家过年,我把两个一米直径的大红灯笼挂在两棵树下,就看到新年长出的希望和红火。
离开村庄,生活在城市。看见修建以及维修道路,地下网一般交织的管道和线缆,恍惚就是村庄里盘根错节的树根。而这些长出的却是林立的高楼,路灯和电杆,我体验不到它们生长的姿态和情感。住在用水泥和钢筋浇筑的高层方型房子里,推开窗子见不到树木枝条搭避的影子,几乎忘却了生命王国中最原始的是绿色的树木。
树木在我的心头一直生长着。去年的冬天,老家后院唯一的一棵椿树自然的枯萎了,树干有些腐烂和空洞。怕刮大风的时候,树木断裂和倒塌砸了房子,我找人给这棵树放倒了。这棵椿树,我曾经想象着用来打造一副纯木的桌子,可如今,只能做为当年村庄树木的一个见证和记忆的标本了。
在老家和父亲一起吃饭,看着父亲青筋裸露枯木一样的手指,颤抖的夹着饭菜,总是生出一阵阵的悲凉,似乎看到槁项黄馘树木的枝条,在风中无力的晃动。
抬起头盯着门口泛青的柳树,我突然有一个念头,用亲手栽下的柳树,在老家翻盖一座木质的房子,我和我的女人以及孩子住在里面,我不厌其烦的听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