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人儿
每一天,我都会路过一个公园。四季,在那里有不同的景色。这个冬天,那儿出现了几个滑冰场,被某些人承包了。许多爱好者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到这里来滑冰。
我最早记得冰是晶莹剔透与冰冷这样的矛盾体,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一个春节,大哥带我去滑冰。我说,听说滑冰摔跤很痛的。大哥裂开嘴笑着说,过年滑冰摔摔,身子骨会很棒的。那天,明镜一般的冰面让我吃了许多苦头。
大哥比我大有十岁之多,我们是堂兄弟,关系很亲。大哥的身世有些不幸,悲剧发生在大哥幼小的时候,先是他妈妈因病去世,接着他也因病右眼失明。我还是黄口小儿,大哥已是高挑大个的小伙,大手大脚的,一张国字型脸庞有些冷峻,失明的眼睑瘪在一起,脸上很少有笑容。大哥在我眼里还是个帅小伙。
大哥与家人、邻居都很少说话。唯有对我这个堂弟,有许多话说。大哥记忆力很好,早年间流行的东北大鼓,大概是那时农村唯一常见的文化娱乐生活。他听过的三国、水浒、西游故事,还有那些十八层地狱之类因果报应的传说,会流畅地讲给我。从他的讲述里,我知道了三国、水浒里的英雄好汉,还有那无所不能的孙大圣。还记得,牛郎织女七夕鹊桥会的故事,是大哥在家里的黄瓜架下指着天上星星讲给我的。那晚月儿明亮,大哥的一只独眼,也格外光闪闪的。说起来,大哥也算是我最早启蒙者之一。
光阴如箭,记不得后来几次去跟大哥滑冰了。转眼间,大哥上学了。我们的滑冰故事也不再继续。大哥的读书生涯很短命,只读了三年级就拒绝再去上学。我知道,大哥是对于同学喊他“独眼龙”愤怒地作出反抗。只是这个代价太沉重了。伯父、伯母都很无奈,伯母很慈祥,虽然是大哥继母,但视大哥如己出。大哥就这样成为了合作社的新社员。每天,大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哥在这样单调的生活中送走了弱冠之年。
大院里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一个个都先后娶妻成家。大哥家境贫困,又有残疾。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婚事。每当大院里有举办婚事的,大哥都会赶着自家的牛、驴,出去放牧去。有时,我陪大哥去放牲口。大哥坐在山坡上,默默地远望什么,独眼里总有一种忧郁的眼神飘闪。他对我说,小弟,你和我不是一种人,将来也不会走到一起的。那时,对他的话我有点莫名其妙。
后来的岁月,验证了他的预言。我的读书生涯伊始,便与大哥分开别离了。读初中、高中都是在外地,有时放假回家的路上,偶尔会碰上放牧的大哥,匆匆地说一些问候的话,每次他都会嘱咐:好好的念书啊。后来,我去服兵役,大哥的消息也断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回家探亲,向父母问起大哥的状况,才得知大哥的惊人故事。
那个荒唐岁月,伯父家同村里所有人家一样,常常闹粮荒。村里有的举家去了北省(指黑龙江省)谋生,更多人连去北省的路费都凑不齐,只好留在家里混。大哥却只身一人外出去临近县讨粮去。大哥讨饭是乘坐火车去邻县,要些粮食后送回家再出去。他出去讨饭,遇到我的父母、家人,都会远远的绕道离去,并不打招呼。我妹妹在他常去的地方火车站工作,每次遇到妹妹,不等妹妹打招呼,大哥都会绕道从别的地方进出车站。妹妹只好跟火车上的乘务员偷偷地交代关照他。但逢年节,他会打二斤散酒,有时还带一包糕点,来看他的二叔我的爸爸。这时弟弟妹妹问大哥为什么不见面,他会叹气回答,要粮,那是什么光彩事吗?
时代变化,人生恍若如梦。我在城里工作以后,大哥的消息就更少了。后来听说,大哥不用出去要粮了,四十多岁孤身的他,在邻居们的撮合下,与一个傻女人同居,还生下一个傻儿子。大哥既要种地还要照顾两个傻人,生活很辛苦。前年的一个夏季,大哥的傻儿子因为车祸离世。傻妻寻找儿子,竟然走进我和大哥儿时滑冰的那条名叫爱河里,溺水而死。从此,大哥便经常一人坐在爱河岸边望着那一河流水发呆。不久,大哥去世了。一年里,大哥一家三口都去了另一个世界。苦人儿,你们在那里是不是过得好?
走在路上,蓦然想到人生苦短,想到每个人的人生境遇不同,但大哥的人生路的坎坷,是我这个弟弟无法想象的啊。诚然,在那个年代里,我读书、入伍、工作,一路奔波。但对大哥我没有能设法帮助过,无怪大哥在少年之际就看透了我。
公园里的几个滑冰场上,滑冰者越来越多,城市里的人还是很有闲情逸致。太阳光撒在冰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刺的我眼里泪水充盈。我懂得,斯人离去已惘然。那些泪水,是对那段艰难世道的无奈,是对离去的大哥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