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碎这个冬天
东风夜开花千树,疑似春天不是春。一大早从寒冷中醒来,猛然就触动了这样的诗句。说明我心中潜伏着对雪和春天的渴望。
这个冬天,真是有些落寞,身体的衰退,头发的脱落,心境的幽闭,写作的迟缓,都使我仿佛陷入一个大冰窟,欲罢不忍,欲进艰难。还是在秋天,我满头的黑发还像原野里一片片茂密的野草,可不知什么原因,一夜秋风竟拔根而飞,一下子成了光亮的出家人。朋友的,文友的,周围的,外地的,刹那间各种治脱发的偏方和秘方接踵而来。都是善缘爱心,我冷冻的内心热乎乎的。今天用用这个,明天试试那个,仿佛猴子掰玉米一般。用一位友人的话:就是石头也该长出了毛!但我的头似乎比石头还硬,就是不长。上世纪一个时期说“牛鬼蛇神”们是花岗岩脑袋,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马克思,御用笔杆子和极权下刀斧手们的铁笔真是厉害!如今我的头也顽固,内服外抹都不管用,真真的花岗岩一般。
冬阳穿过枝桠,照耀着干净的大地,取暖的小生灵们静静待在有阳光的地方。我看见几棵小草在一块石缝下簇拥着,心尖已点露鹅黄,像一滴露珠轻轻滑过叶片,我的心动了。向着阳光,向着温暖,向着希望,我的心向着雪融的春天。
雪的洁白和干净,春天的雨水和花朵,多么让人激动向往。经过冰雪的洗礼,雨水和花朵的滋润,我的“不毛之地”也许会疯长如春草,油亮如春雨。那时我萎颓的心或许会跟着春汛高涨,春花怒放,而再次打开一个男人中年的朝气和雄风。
但现在,我仍被层层严寒包围,靠近孤独,靠近北风,靠近荒寒的北方,透过直觉,我知道,我的冷仍在心间集聚。但我不咆哮,不呼喊,我选择了在心海里泅渡,让窗外的冰雪,覆盖住记忆和怨恨。像一只北方的孤狼,我把牙齿紧闭。我不说出内心的秘密,除了冷,我还拥有一份欲望。我的信念不灭,是等待大雪后的风景,春天来临的新生。冬夜追赶黎明,凝固成清晨的冷。我追赶阳光,也许是倒春寒的利风。只是不解心中的疑问,我一向敬重的人是如此叵测,我一向读到的作品是如此虚假。文品人品如此清白却被搅得纷乱如麻:立牌坊当婊子,橡皮人多面人,男不男女不女,我实在不想用干净的文字去描摹一个个装得像大师一样的躯体!还是诗人说得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想到了父亲,一个卑微而坚强的乡下小老头,他站在茫茫雪地上是那样渺小,却用劳动的体温和汗水战胜着大地的严寒和人世的肮脏。一茬一茬的庄稼在他的手下长起,一茬一茬的希望在他的胸中孕育。他是一根傲雪的芦苇,外面有些干枯内心却是那样热烈。因为天地在他心中是如此厚爱和博大,他是天地的儿子,他要孝敬天地。他像庄稼一样紧紧拥抱着大地。他最后倒下了,倒在农事的悠长和劳动的苦难中。送他走的时候,我的内心比寒冷更冷。除了告别,我的眼泪冻结成冰。拥抱死亡让人欲绝,而拥抱已逝的干净和朴素更让人肝肠寸断,痛而又痛。
父亲远去了,黑发远去了,我与父亲愈来愈近了,我与故乡的黄土愈来愈近了。但父亲被我记忆,我又被谁记忆呢。
我在写作,我想留下点文字,可文字能记忆真实么?《史记》让人记忆的是片段甚或虚假的历史,而那个受了宫刑的瘦老头又让我们记忆了什么?鲁迅,用一生的心血留下煌煌十几卷大着,他的孙子尚可认知、记忆,而他的重孙辈却几乎不知道他是谁。时间的河流汩汩流淌,记忆就愈来愈苍凉。二千多年前那个急急如丧家之犬的圣人随口而吟的“未知生,焉知死”该是他一生颠簸流离的亲悟吧。
有极端的说法:无视任何人的存在与死亡,无视任何生命的来源与意义。存在的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就是存在的,时间在毁灭一切,时间又在记忆一切。时间是衡量生命的唯一尺度,惟有被时间记忆的才是永恒的。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没有道理。回望着身边的人和事,我惶惑而悲怆。
还是鲁迅先生透彻,他在他具有遗嘱性质的文章《死》中曾写道:
“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
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在这无雪寒冷的冬天,在这望雪盼春的冬天,我的记忆片片断断,我的思考片片断断。
我的内心需要突围。大风起兮云飞扬,送我长发浩荡荡。南风就要来了,阳光已穿越冬日,我已闻到了春的讯息——那石缝下蕴藏的生命的歌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