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的是你们
我听到的是你们
顾曦走了。我没有去送他。
一个小时前我刚走到海边的时候,爸爸打电话来,用哀求的语气对我说,夕儿,小曦要走了,你也来送送吧。
我看着蓝色的海平面没有出声,最后是爸爸叹着气挂断的。我听着电话里他清晰的叹息声突然就笑了起来,停不下来。
远处的海面上又涌过来一朵巨大的浪花,我放开声大叫了一声。
看着海浪渐渐地平息下来,到我脚边的时候只剩下绵软的拍打。不知怎么地,我忽地朝那已不成形的浪狠狠地踩下去,一直踩一直踩,直踩到自己累得坐到了沙滩上。
我竟然没有哭。
死死地盯着身下的沙滩,被海水冲击过的沙子极丑陋,粘糊糊的,让人恶心。
我想起了几个小时前的自己。
那个时候顾曦还没有走。他站在我的房间里,手里攥着他第三次从我的书包里搜出的不及格的数学卷子,狠狠地撕了个粉碎后走向平静地坐在书桌旁的我,定定地望我的眼睛。
我却只是把目光停在他紧握着的拳头上,上面泛白的骨节在向我张牙舞爪。
良久,他一下子松开了拳头,把手伸进裤兜里,摆出一副吊儿啷当的模样,戏谑道。
姐,你真没用。
我轻轻地笑笑,不置可否。
不仅不敢面对自己身体上的缺憾,更不愿为自己而努力。
我腾地一下子站起,看都没看他一眼指着门大喊一声,滚。
他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晃悠悠地走到门边,开门的手顿了顿,微微侧过头瞄了我一眼。
然后顾曦走了。
我想当时的自己一定很丑吧,已经没有任何可观的地方了吧。
顾夕那家伙一定是这么想的。
手机响了许久,我终于不耐烦地接起。
夕儿,怎么这么久才接,爸爸以为你怎么了。
我很好。
夕儿,小曦已经走了……晚上爸爸早点回家,我们一起吃饭。
我晚上不回家吃饭。
……好。那你自己要吃饱,早点回家。
嗯。
温璐在海边发现呆坐在沙滩上的我时,很不形象地大叫了起来,冲过来伸手一把捞起傻愣愣的我。
我盯着温璐紧张兮兮的脸不住地傻笑。然后我听到自己这么说,温璐,我饿了。
我看见她很优雅地朝我翻了个华丽丽的大白眼,然后边拽着我离开边指着我脏兮兮的衣服夸张地大声叫喊,你又发什么疯了,大白天的来这疯够了,现在都吃晚饭了让我饿肚子过来看你表演,还好意思再说你饿。
我不语,只是接着嘿嘿地笑。
先回家洗洗。
我不回家。
温璐回头看我忽然不笑的脸,我安静地站在原地不肯挪动脚步。她突然伸手擂了我肩膀一下,笑眯眯地开口,姐我饭还没吃呢,当然赶着回自个儿家了,你嘛,我暂时收留。
我在温璐家洗了澡,吃了饭,穿着从她那里抢来的她新买的衣服然后拉着她跑上她家的天台。我们挨着坐在天台上那张上了年纪的老躺椅上,它吱呀呀地轻轻摇晃。我觉得我们特别童真。
我说,温璐,我给你唱首歌吧。
然后我不管温璐是否回答,开口就唱了起来。
谁在最需要的时候轻轻拍着我肩膀,谁在最快乐的时候愿意和我分享,日子那么长我在你身旁,见证你成长让我感到充满力量,谁能忘记过去一路走来陪你受的伤,谁能预料未来茫茫漫长你在何方……
我一直唱,一直唱,却只是重复着相同的几句。直到我唱跑了调,温璐突然开口。她说,小曦走了,对不对。
我继续唱我的歌,没有回答她。
温璐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看了许久,她又开口,顾夕,头发这么长扎起来吧,放着麻烦。
我终于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她,期待着她的下文。
她说,顾夕,不要这样对自己。
我努力朝她笑笑,我怎么对自己啊,我吃好穿好,爸爸妈妈尽心尽力养着我,我啥都不用想,读不好也没有关系,成天闲得像个废人,不是很爽。
温璐蹭地站起来说,顾夕,你这样子有意思吗。
我依旧笑,有,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都想着这样子过一辈子算了,你说呢。
我觉得温璐一定是真被我惹着了,否则我相信她永远不会那么对我说。就像顾曦走之前对我一样。我想,他们一定都对我烦透了。
她说,顾夕,你够了!别再这样子颓下去了可以吗,好玩吗!不就是耳朵上别着个助听器吗,你就老想着自己是个残疾人是不是?你不觉得这样很没用吗。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让温璐觉得特欠扁,因为我居然还是笑着的,无比灿烂,像布达拉宫上方的太阳,照得你暖烘烘的。可眼角却渗出了泪。
我望着地面,地上龟裂的瓷砖很像我现在的心情。
我静静地开口,温璐我还没够呢,你不知道这样子真的特好玩,我只要一直把头发放着遮住耳朵上那个讨厌的助听器,他们看见就会想起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害了我一辈子,温璐你知道吗,他们真狠,明明自己吵架却不注意一旁的我,我记得那时候我被推倒撞碎玻璃鱼缸时我没有哭,我只是捂着自己不断流着血的左耳狠狠地瞪他们俩,温璐你说,一个女孩子其中一只耳朵听不见会怎样,是不是特别丑啊?我知道我自己特别丑,所以我没办法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开心……他们很内疚,他们会给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很好玩,真的很好玩……
温璐站在一边看着嘴巴一张一合的我,无声地落了泪。
我和温璐像两个丢了魂的哑巴一样,朝着我家走去。
在我家楼下的时候我看到了我最害怕看见的一幕。
一个女人挽着我爸爸的手站在我家楼下满脸甜蜜地跟我爸说话。那个女人却不是我妈妈。
我忽地挣开了温璐紧握住我的手,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冲到他们面前,扬起手便给了那个女人重重的一巴掌。
然后我喘着粗气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用享受的神情满意地看着那个女人双手捂着自己已红肿的左脸颊尖叫起来。
我没有逃开。
因为我坚信爸爸会保护我。
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温璐突然上前一把拉过我,我不明所以地踉跄了一步,抬起头掠过爸爸的时候——
他朝我扬起的手狠狠地刺疼了我的眼。
我轻轻地拂去温璐的手臂,抬手撩起左脸侧的长发别到耳后,然后将左脸伸到他的面前,指着耳朵上黑色的助听器,对他缓缓开口,给你,打这。
我意料之内地看到他瞬间空洞的眼神。
然后我转过身对温璐说,温璐,你回家吧,我要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睡下了。
朦胧中我听见有个人一直在我的左耳边喊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很好听。
第二天早上,爸爸将睡梦中的我叫醒,夕儿,起床,吃了饭爸爸送你上学。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眼球布满血丝下巴布满青胡子渣的脸,他朝我笑笑说,夕儿,快了。
我换上衣服走到洗手间的时候看到了洗手台上安静地放着一款纯白色的助听器。小小的,圆圆的。坦白说,我很喜欢。
旁边一张粉红色的便签纸:夕儿,爸爸爱你。
当滚烫的泪珠砸在自己的手背上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我有一个多么爱自己的爸爸。
当我打开房间的门的时候,爸爸怔愣了好一会儿,我走过去朝他眨巴了下眼睛说,爸爸,好看吗。
好看好看好看……
爸爸像个大男孩似的不住地点头,口中念念有词,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头上梳着的马尾辫,还伸手轻触左耳上纯白色的助听器。
那天起,我开始努力读书。
我把温璐从她家里死命地拖出来陪我逛书店买参考书,然后每天晚上学到一点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当天的学习成果。我总是会在她刚接起电话的时候听见她杀猪般的抱怨声,然后很耐心地告诉她,这么有精力不如不要睡,起来多看些书比较有意义。
她也总是会在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气呼呼地跑到我的座位上问我,不,质问我。顾夕,你到底发什么神经?然后我会给她看手机里陌生的号码每天一条的问候短信。
他叫我,姐。
终于在那次模拟考试后,我拿着手中全过的成绩通知单笑嘻嘻地告诉温璐,下学期我弟和我妈都要回家了!
什么!顾曦那小子要转回来啦?
你矜持点,那是我弟不是你弟。
在温璐鄙视的眼神中,我抬头看向窗外,阳光倾泻而下,跳跃在我左耳纯白色的助听器上,闪烁着光怪陆离的色彩。
顾夕不是个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