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雨下了两天两夜。这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雨,被寒潮沁润过的雨点凄苦又冰冷。榕树的叶子、香樟树的叶子、紫荆花树的叶子在雨中湿淋淋地颤栗着,棕榈树高大颀长的树干也同样被风雨打湿,它孤独地站在暮色里企盼着雨过天晴。东湖水库已然消失在蒙蒙烟雨里,梧桐山莽莽苍苍的身影也被白色的雨雾掩盖了大半,只露出几丛山尖,像是浮在海上的几座仙岛。
我站在紫荆花树下,听雨,观看冬雨的苍凉。
我知道,这冰冷的雨不只是落在我眼前的世界,更多的落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落在行色匆匆的过客的伞面上,落在大梅沙海滨的沙滩上和海水里,落在梧桐山的原始森林里和深潭瀑布里,落在都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落在斑马线和红绿灯上,落在公共汽车的车顶上,落在宝马车的雨刷上,落在时尚美眉的眼眸里,落在农民工沟壑纵横的老脸上……
每一滴雨都有不同的轨迹,也有着看似不同的命运。落在房顶和地面上的雨很快就会化作污水,落在深潭瀑布里的雨则会成为清澈甘甜的山泉,落在沙滩上的雨只能帮孩子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落在海水里的雨会融入波澜壮阔的太平洋去掀起滔天巨浪,落在宝马车上的雨会看到车里挺胸凸肚的男人和梨花带雨的女人,它刚想“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这话是谁说的呢?就被雨刷恶狠狠地驱赶到地下,极不情愿地和地下的脏水会合,但是它想,俺总算是坐过宝马车了……
来自天空的雨,就这样扮演者各自不同的角色。每个雨点看似必然的命运,其实都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正如它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将来又去向何方一样。如果说遗憾,那该是岭南所有冬雨的遗憾,因为此刻,江北和塞上的雨点正在蜕变成洁白美丽的雪花,云横秦岭,雪拥蓝关,终南积雪浮云端,太行王屋雪满山。北国的冬雨历经苦寒后化作玉蝶纷飞,把万里河山雕琢成银装素裹玉世界。而岭南的雨对此只能长太息,它们永远不能演变成洁白晶莹美丽的雪。如果岭南的气温再下降三五度,它们完全可能来一次华丽转身,成为诗人口里的咏叹、画家笔下的壮观、孩子眼里的童话、情人心里的浪漫。但是老天根本不给它们这个机会,于是它们只能在液态与气态之间转换,无可奈何地与美丽和洁白擦肩而过。
没有美丽,没有洁白,岭南的冬雨带给人们的只有无尽的苍凉。南宋词人蒋捷年迈时在僧庐下听雨,说是“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千年前的某个寺庙,瓦檐下的雨滴声敲醒了作者沉睡多年的记忆,人世沧桑悲欢离合的往事随着雨声点点滴滴都到心头。而今晚,冷雨敲击紫荆花树叶的淅淅沥沥声更是重合了这个意境。
晚唐诗人李商隐也爱听冷雨。“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两句七律就是最好的证明。在一个冷冷的秋夜里,白霜无声地覆盖在枯萎的荷叶上,忽然,一阵冷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荷叶的残枝上,夜的寂静被打破,雨打残荷声让作者的心境陷入一片悲凉寂寥之中。长夜漫漫,秋雨冷冷,思绪茫茫,唐朝的秋雨和今天岭南的冬雨没什么区别,都是让人冷彻心扉的冷雨。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又想起苏东坡的这首《定风波》。苏轼在黄州时,是多么胸襟开阔乐观豁达啊!他可以穿着芒鞋拄着竹杖冒着暴雨在树林里从容漫步,不时纵情长啸一声,一蓑烟雨,快意人生。可是当他再度贬官到了岭南定居在罗浮山下时,为何再也没有写出这样雨中即景的潇洒词句来抒发情怀了呢?
因为岭南的冬雨啊,它太过苍凉凄苦了。它是蒋捷眼里的僧庐雨,它是李商隐耳中的枯荷雨,苏东坡的竹杖芒鞋蓑衣根本承受不了这种苍凉而凄苦的冷雨啊!
我站在紫荆花树下,听雨,观看冬雨的苍凉。湿淋淋的紫荆花在湿漉漉的花枝上时隐时现,冷雨从冰冷的花间流下,滴落在我的脸上。我心里忽然冒出美国诗人庞德的《地铁车站》诗:“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浮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我想,我身后的都市不正是一个巨大的地铁车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