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树
相思树
小行星
穿过那片树林，前方有一块草地，草地的中央立着一棵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滋润的河流从来没有在这个地方经过，给树林和草地带来水份的是，一条又破又旧的塑料管子。不久前，它被人不知不觉地割去了一大截，通不了水了。
天气很干燥，水显得十分珍贵，除了澡堂，各地好象都在抗旱。我父亲昨天拿了只桶到很远的河边提水，不幸崴了脚，不得不顾人来照顾日常的起居。这些年我一直挣不到钱，经常为与钱有关的事发愁。父亲体谅我的难处，请人时花了很少的价钱。但他今早起来就被丢在楼梯口，上不得楼又下不得楼，护工已逃得无影无踪。他逃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我父亲腕上的手表和拿药用的二百块钱。他走的时候对我父亲说，你腿脚不便，不如在这里等着，我帮你去拿药。你把手表给我，我掐着时间回来，不让你多等一分钟。我父亲很听话，照他的说法做了。可在楼梯口等了一整天，也没见护工回来。待我把父亲弄进房子的时候，父亲已经饿昏过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又得了另一种病，变成了哑巴，不会说话了。
我的童年曾经非常幸福。虽然不是有吃有穿，蔸里经常有花不完的钱的那种幸福，却能经常依偎在父母的怀里，听他们说些老掉牙的诸如董永与七仙女，狐狸与狼外婆之类的故事。那时候我的要求不是很高，见到父母，甚至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我都非常兴奋。我父亲因此断定，我这辈子不会有太大的出息。我知道他说中了我的心事。那时候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到外面的世界大显身手，我只想躲在爹妈的身后，用怯生生的眼睛看周围陌生的世界。直到父亲终于说你总得自己养活自己吧，我和你妈已经老了。我才第一次离开家门。
我从此开始漂泊，并开始一年四季没有多少机会与父母说话。偶尔碰上有说话的时间，我们都不知如何开启话头，最终多数还是以沉默收场。
父亲这辈子本来话就不多，现在连话也不会说了。我很想找那护工说说理，但他留下的信息没有一样可以核实，最后只能作罢。
这段日子除了四处打点零工，维持基本的生计，我主要的工作是教父亲说话，那怕只说一两句，或者学猫叫、鸟叫也行。但父亲总没有开口，有时候见我着急，他也张嘴，很努力地想接我的话头，但只是嘴巴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嚓嚓的声音，成不了人话，让人着急又无计可施。
我的头发很快白了，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当我顶着一头白发去找工作的时候，好心的老板总这样安慰我，我们的活很简单，不需要雇用经验丰富的员工，在我们这里，会屈了你的才干。于是，我会三天两头干不上活。干不上活的时候，我就想教父亲说话。其实，父亲即便说不了话，也明白我想让他了解我确实很寂寞，是心里明白，却说不出的那种寂寞。
再后来，我父亲就死了。他被埋进了那片树林后面的那个小坡上。
于是，那以后，我就不自觉地长时间看那片树林，看那片树林前长满蒿草的草地，以及那草地中央那棵已死去多年的树。
我原来一直不知道那棵树的名字，后来经过多方询问，得到了答案，那棵树有一个很好听的名称，叫相思树。
儿子
小行星
我和儿子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下燃放鞭炮，那时候他还不足半岁。鞭炮的轰鸣声与浓烈的火药味，让他在我的怀里非常忐忑地抖动身子，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不安。
好象从那时起儿子就落下了胆小的毛病，看见奇怪的东西会特别害怕，尤其是黑暗与蟑螂、蜘蛛之类的东西。
因为没有钱买更好的房子，我住的地方无论楼道还是家里都非常暗，而且经常有蟑螂和蜘蛛出没。一天，我和儿子正趴在地上拆除已经快破得没法活动的变形金钢，儿子凑近我的耳朵说，爸，小强，小强，在我们头顶。我一时弄不明白他说什么。顺着他眼睛的余光，我看见了挂在我们头顶上那只硕大无比的蟑螂。它的身子呈褚褐色，肥壮粗大如小乌龟，看来营养与保养都非常不错。两条翘翎金光闪闪地四下摆动，一双眼睛邪邪地盯着我们看，象街上的混混看路过身边的清纯女孩。
那时，我正为找不到变形金钢的一条腿烦恼。蟑螂的出现，尤其是它不怀好意的表情让我颇为恼怒，我抓起地上的扫把给了它这辈子再也来不及后悔的一击。随着天花板纷纷落下的灰石，蟑螂身首异处地摆在儿子眼前。儿子不敢多看，说，快将它装起来，它要逃走了。我说，它这辈子再也甭想走了，除非成了精。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无意的一句话，会影响儿子后来的生活。每当听到妖精之类的词语，儿子就显得非常紧张。
我家的对面是一个豪华小区，在这个小区出入的人，男的大多大腹便便，女的大多珠光宝气。他们的孩子上学经常有宝马、奔驰之类的小车接送。那小区最令人记忆深刻的生活，便是从各家各户传来的吵架的声音。而且一旦有吵架的事情发生，一定有老混蛋、小妖精之类的语言铺天盖地。我想我儿子一定受到了不少刺激，才对妖精之类的话特别敏感。不过我儿子很有骨气，每天上学坚持让我用我那辆已经很旧的自行车接送，并安慰我说，我不怕人家说我爸穷，因为我爸和我妈非常恩爱，是模范夫妻。
儿子说这话是有根据的，据知情人透露，我们这个小区有百分的七十五的家庭曾遭遇过婚变，许多孩子喊自己的父母都不叫爸爸妈妈，而是叔叔阿姨。我儿子没有这方面的困惑，这让他在孩子当中很有威信。一些孩子还常到我家里来跟我儿子玩，尽管我家非常破旧。
一天中午，一个叫小胖的小男孩又来我家找儿子玩。因为他已经来过多次，我跟他已经很熟悉了。我在门口跟他开玩笑，说，你一定跟你弟弟吵架了。他家里有两个弟弟，一个是同父异母，一个是同母异父，关系挺复杂的。
他满脸不屑，说，我才懒得跟他们吵，我是跟小妖精吵的。小妖精是他现在的妈。
他说小妖精的候，我儿子正从房里听见我们的说话声出来，我看见儿子的表情有点紧张，我忙扯开话题，说，你们玩去吧，可以在我的电脑上打魔兽，但不能偷菜。
小胖好象很高兴，很快就和我儿子消失了。
那年春天，我得了轻微的失忆症。医生说，你可能太累了，要多休息。我跟医生说，我已经失业几个月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工作。医生就显得有点尴尬，立马改口说，我是说你睡眠不足，要加强睡眠。这回他倒是说对了。这阵子我睡眠一直不是很好。有时候会在半夜里醒来。醒来以后就很难再睡着。这时候，我妻子就握住我的手说，别着急，孩子学费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于是我就能接着睡下去。
秋天以后，我跟儿子说，孩子，我们可能要搬家了。儿子并没有太感意外，只淡淡地问了一声，房子里蜘蛛和蟑螂多吗？
我说，没有了，一只也没有了。
真的？
真的！
在得到确定回答之后，儿子在我脸上使劲亲了一口，喊，老爸万岁！
我知道，儿子盼望这个日子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