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菊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对花有一种痴迷。
弄来掉光了瓷的搪瓷缸子、烂掉一边的碗、破掉一块的瓦盆,甚或在垃圾堆里捡来的烂的不成样的花盆,在里面填满土,到邻居家里掐上一截马蜂菜、移来一株兰花或是一株月季栽在花盆里,每日都小心的侍弄着,期待着它们早日开花。
马蜂菜是当时我种的最多的花,那纤细柔软的枝条匍匐在土壤里,犹如初生之婴儿趴在妈妈的怀里,尽情的吮吸着母乳。马蜂菜开的花很小,也很平常,闻去,却鲜见香味。
桂莲姐是大爷的女儿,她也是一个喜欢花的女孩子。当她有一次到我家去玩,看到我正在侍弄花的时候,告诉我说她那里种有一盆八月菊,待会给我移过来一棵。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八月菊,便缠着桂莲姐带我去移花。妈妈一边让桂莲姐到屋里坐,一边训斥我不要缠大人,我当时就拉下脸,悻悻的蹲在了我的花盆边,任谁叫也不理。
我蹲在那里委屈异常,不住的拨弄着那些正在吮吸母乳的马蜂菜和兰花,将马蜂菜掐的一段一段的,扔的满地都是。我不知道桂莲姐是什么时候走的,甚至没听到妈妈送她出去的声音,只是桂莲姐再次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株我从未见过的花——八月菊。
“快栽上吧,这就是八月菊。”桂莲姐说着,我和一起将一个空花盆里装满土,小心翼翼的把八月菊栽进去。
八月菊,这就是八月菊,椭圆形的叶子上布满了白色的绒毛,正面是绿色的,而叶子的反面则是由于绒毛更充裕而显得白了很多。八月菊的个头不高,可能是由于瞬间离开了生长的土壤,换了一个新环境,而略显萎靡。我仔细的整理着它根部的浮土,如同长大了之后呵护着自己深爱的女人一样。
“桂莲姐,八月菊什么时候开花啊?”在妈妈送桂莲姐走的时候,我站起来问道。
“八月菊八月菊,到八月就开花了。”桂莲姐对我说道。
于是我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八月的到来,盼望着看到八月菊开出第一朵花。
在每一天的盼望中,马蜂菜的身子彻底的萎靡夭折,朵朵花瓣凋落风中,坠入泥土。而那株兰则始终未能开出花。破碗、瓦罐、破花盆里的生机都被秋风吹散了,留下一片枯白。所剩的,唯有那株八月菊,依然傲立。
八月了,八月菊怎么还不开花啊?
我跑去大爷家问桂莲姐,大爷是木匠,跨过大门高高的门槛进入院子里,看到大爷正在打一些梳妆台、大衣柜和写字台。我叫了声大爷,然后问桂莲姐在家吗。大爷说桂莲姐下地去干活了,要等天黑了才家来。
“大爷,现在都八月了,八月菊怎么还不开花啊?”我只好问正在用刨子刨一块木板的大爷。
大爷擦了把汗,慈祥地笑着说:“那是还不到时候,到时候它自动就开了。”
我“哦”了一声,看着那刚刷好了粉红色油漆的梳妆台问大爷这是给谁打的。大爷说是给桂莲姐打的,桂莲姐要出门子了。
回到家我蹲在八月菊的旁边,不住的浇水,不住的翻土,甚至要将那株八月菊给挖出来了。为什么还不开花啊?为什么还不开花啊?桂莲姐还能不能看到它开花啊?
晚上我正在屋子里看书,妈妈带着桂莲姐来到了我房间里。这是我们村里的规矩,一般的女孩出门子之前,都要到婶子大娘家里坐坐,聊聊天,听听老人的一些教导,也算是临别前的话别。
谈话中,没有丝毫的伤感,有的只是爽朗的笑声,只有桂莲姐对我的谆谆教导。告诉我要好好写字,好好念书,到时候考上大学别忘了家里的老人。我便羞赧的笑着说不会的,等我考上大学找了好工作,一定会好好的孝顺父母,也不会忘了大爷的。桂莲姐就说我是个好孩子。
看到墙上贴着的一些画,桂莲姐惊诧地冲妈妈问道:“这都是迎春画的?”
妈妈一脸自豪地点头说是的。
桂莲姐直说画的好,说想不到我兄弟还是个才子啊。
我立刻铺开纸,拿出笔墨说:“姐,你要走了,我给你画一幅画,留个纪念吧。”
那一刻,从来没有那么用心的去画一幅画,每一笔都融合着弟弟对姐姐将要离去的不舍,每一笔都觉得那么的沉重。在山水之间,在花草之中,在云雾缭绕间,所隐藏的,只是一个少年对第一次经历分别的感伤。
“弟弟一幅画,青青一束花,临行亲手绘,伴我走天涯。”桂莲姐想了好久好久,终于念出了这么四句“诗”,然后让我题在了画上。
天很黑,没有月,桂莲姐手中的手电光一点点的被黑暗吞噬。
今年夏天,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大爷去世了。大爷是爸爸的亲哥哥,我从电话里听出了爸爸哽咽的声音。我在电话里直接说了一句话:爸,我回去。
大爷出殡的那天,我作为孝侄,身穿一身孝服和哥哥弟弟侄子们跪在灵堂里,回想着大爷在世时的情景,眼泪一次次的流了下来。
院外,传来一阵阵妇女的凄惨的哭声,一个声音传来“桂莲来了。”
想不到再次见到桂莲姐,竟然是在大爷的灵堂上。
她老了,也是的,也该老了。毕竟孩子都已经上初中了,她的脸上再也找不到青春的气息,已经铺满了岁月的沧桑。蜡黄的脸上,岁月的皱纹如刀刻一般记录着她出嫁后的人生。她跪在大爷的灵前,哭的几欲昏厥。
我猛然间想起了那株八月菊,在桂莲姐出嫁后没几天便开了,开的很艳,很香,似乎整个院子里都盈满了八月菊的香味。虽然它开的花不大,虽然它的花朵很普通,但是却是我的记忆中第一朵花儿。
这一切,桂莲姐都没能看到,她送我的八月菊,她却没能闻到哪怕一丝八月菊的香味。
可是那只是一束花,是万千众生里普普通通的一个生命,一场大雪,终将它的颜色抹去,将它的纸条压弯,将它的生命夺去,将花香打散。
灵堂里,几位嫂子扶起满脸泪痕的桂莲姐,我们这些跪在灵堂里的孝子孝侄孝孙们,同时磕头答谢。桂莲姐走到我的身边,我叫了一声,她看了我一会,方才认出来,简单的答应一声,说了一声迎春也回来了,便被嫂子们拉走了。
我没有时间再回答什么,我原本想告诉她那年八月菊开花了,想告诉她八月菊的花很香,想告诉她八月菊在那年的冬天死了,想告诉她从那以后我上了学,就再也没种花了……
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桂莲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