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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的距离

2011/11/21情感故事

年轻的时候,总想离家远一点,而且越远越好。

记得读初三的时候,班里的两个男生,因为对父母不满意,因为对学校不满意,因为对周围的一切不满意,突然相约着去了江西,好久才回来。后来,那件事虽说被校方列入反面教材,但在受教育的师生中,却产生了逆向的影响。那两个不怎么爱读书的男生,那两个爱抽烟的男生,那两个穿喇叭裤的男生,后来自然没有考上高中,回家种田去了,再后来,据说早早地结婚成家了,生了一大窝孩子,到现在都四十多岁了,还在四处找零工打。有一次,我回乡下老家,半路上遇见其中一位,老得不成样子了,背部都有些驼了,他半天没认出我,我也半天没认出他,结果靠着相互提及名字,才拍着脑门想起来了。我提到了那次跑江西的事,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他显然没有想到我还记得这件事。是啊,三十年过去了,发生在那个学校的许多事,我们都忘记了,能记住的就那么几件,这是其中一件。

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只考了个中专,就在老下陆,离家只有三十来里路。不满意,决定复读重考,甚至在复读班上课了。结果父亲硬逼着兄长骑着自行车,把我从学校里拖了回来。我总记得,那些考得更好、走得更远的同学,假期回家后,总是约着我到河堤上畅谈人生理想。他们往往会在我的面前,大谈特谈他所在的学校,然后描绘一番他们学校所在的那个比老下陆大得多的城市。他们会谈到无轨电车,谈到飞机场,谈到宽阔的马路,谈到漂亮神秘的公园。这个时候,我会觉得很不舒服,就会觉得自己离家太近了。

中专毕业那年,我和班里的另一名男生,没跟家里商量,私自报了名,决定去青海支边。组织上充分肯定了我们的举动,还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结果这事最终还是让父亲晓得了,他很生气,坐在村子前面的一块破砖上,冲着两个去我家征求意见的外调人员发脾气。他说:“他还想远走高飞!哼,他将来就是回来当国家主席,我也不会让他去,更何况他也当不了国家主席……你们走吧。”这事儿自然就黄了,于是,只好在离家同等距离的钢厂里当了一名工人。此后,每当遇到那些从北京,从上海,从国外回来的同龄人,我就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女儿高考结束后,她听取了我的建议,去了北方,去了那个离家千里的外省城市。在她读大学的四年里,我经常跟她打电话。我在电话里老是忍不住寻问她学校的情况,寻问她所在的那个城市的情况,包括天气、空气、水、河流和陆地,包括方言、民俗以及喝酒的习惯,等等。她当然也会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上半天,一副不可遏止的样子。听到半途中,我突然意识到,她之所以跑得这么远,表面上是听了我这个做老子的意见,实际上可能是她自己的主张。

参加工作后,很快就成家了。上班在厂里,家也安在厂里。虽说中途换了两次岗位,但都在厂里,两点一线,那个半径没有超过几百米的地方。

于是就想到远一点的地方上班。

于是在自己还算年轻的时候,离开了工厂,通过考试,到了地处市区的地方党政机关。

跟工厂一样,机关也有房子,而且都在一个大院里。上班没两步路,比工厂里还近,中途只隔着两幢房子,一家一户地数过去,一口气就到了,近得看不完一张报纸。如果我是个小孩子,可以用“近得不到一泡尿”来形容。

于是就想到基层去,到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去。

三年前,我果真被派到了基层,去了本市的一个县。一个人口很多、面积很大、人心复杂的县。

我自然是高兴万分的,那么大的一个地方,那么多乡镇。而且,离老婆也远了,她就是想管,也管不住了。

因为离家有六十公里,每周只能回一次,车子从家里出发,一个小时过后才能到达。中途要穿过一个县级市的城区,还有三个乡镇,还有铁路、隧道、国道、省道、县道、乡道、涵洞,还有路旁无数的树木和花草。

去了那里,才知道在县一级党委政府工作,不仅工作量非机关所比,而且责任也重大。总记得在县政府分管安全生产那一年半里,因为担心发生事故,我的手机除了更换电池,一分钟也没关过。有一次,半夜里突然听到铃声,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以为县里的厂矿死人了,结果一听是外地的搔扰电话。

正因如此,不管是周末回家,还是周一出门,坐在车上多半是趁机休息,闭目养神,不太留意路边的景象。只有偶尔发生事故出现塞车时,才会探出脑袋看一看,问一问。当看到那些在事故中受伤的人,或蜷曲着身子,或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中间的时候,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闭住眼睛,尽量不看他们。因为,我的脑袋里已经塞满了东西……我不想再装别的东西了,我怕自己晚上会做噩梦。

三年眨眼之间就就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三年里每周要跑两次的离家六十公里路途,期间到底发生些了什么,没有发生什么,似乎说不出太多的名堂来。只记得春天到来的时候,两旁的树叶越来越绿,再接着,就是满畈的油菜花开了,再就是弥漫在公路两旁的强烈的菜油味。一到秋天的时候,路边的树叶开始掉落,有鸟窝搁在枝头。然后冬天就很快就到来了,雪盖住了山岭和农田。

现在上班的地方,离家只有一千五百米,比在县里近多了。

有人说,不远不近,正适合步行。我也是这样想的,步行的感觉真好。

在县里的那三年,虽说跑遍了角角落落,去过很多地方,访过很多人家,但多半还是在车子上,即使平时住在县城里,也是坐在车子上。那三年里,把自己的屁股坐大了,大得像个女人。

现在好了,离家这么近,又可以走着上班了,而且沿途有那么多风景。

出门之后是一道百米长坡。眼下是初冬,两旁的迎春花虽说没花了,但仍然一片碧绿。我发现,那些长得像藤蔓一样的枝叶,上头居然没有一点灰尘,很有点出污泥而不染的味道。在我的印象中,迎春花的花期并不长,但枝叶却是一年四季地旺着。所以,有时候我就会想,一个人如果能够向迎春花学习,不怕辉煌短暂,只要四季常青,那也是未尝不可的。

从坡里走出来,向左一拐,就到了青龙山路。虽说这条路上,属于我的只有一百来米,但路边却种着几样蔬菜。有红菜苔,有萝卜,有大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农历七月半中原节时人们烧过的香纸痕迹,还有一口埋在土里的破缸,以及缸里的粪水。看到这些,我就会想起乡下的菜园,想起父亲曾经劳作的点滴,想起他栽种辣椒时沾在手指上的泥土,想起我们曾经与蔬菜成长过程中打过的各种交道。

然后是穿过桂林北路的十字路口。在那个十字路口,因为红绿灯的关系,我不得不站在那里等候着。这时候,对面往往也会站着一些人,那些人里,有些是你认识的,有些是你不不认识的。因为是面对面,这个时候你难免会盯着对方,对方也会盯着你。于是,大家只好别过脸去。然后,绿灯总算亮了,大家在路中间相遇,相遇时彼此不看对方,因为已经看过了。这个时候,我又会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因为亮绿灯的时间总是有限的,所以人与人之间,总是在擦肩而过,似曾相识。

来到湖锦路,景象又不同了。在固定的两棵柳树之间,我穿了过去,然后走过一百来米的木质栈桥。脚上的鞋子在栈桥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它们传递到湖面上,往往会惊动一两只鱼虾或者水鸭,这时,水面上就会划出一道像芭蕉叶一样水纹来。前面的水边蹲着几个洗衣的老年妇女,她们是前些年的拆迁户,虽说住进了高楼,却仍然坚持在湖里洗衣的习惯和传统。她们一边挥舞着手上的棒槌,一边回忆着失去的乡村。

接下来要走的,是三百米的沿湖路线。当中要穿过一片竹林,到了暮晚的时候,总有一群麻雀,呼的一声飞起来,然后降落在另一棵树上,这时,那棵树的叶冠上立马就会发出炒蚕豆的声音。前些天,我曾写过一首小诗,题目就叫《暮归的麻雀》。我在诗里说,那些调皮的小家伙,躲在屋后的树林里交头接耳,交流着白天看过的蓝天白云,还有路过的树梢,和所有蹲过的草地。

不管是早上出门,还是傍晚回家,我总会看到一些即将步入新婚殿堂的年轻伴侣。他们成双成对地穿着婚纱,在长相糟糕的摄影师的引导下,像迈在云端一样,从我的身边走过。他们或者蹲在水边,或者靠在树旁,或者躺在落满树叶的草地上,做出各式各样的姿态,露出洁白的牙齿,让镜头留住他们的青春和爱情。

最后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我数过多次了,那里有十九棵柿子树,有十八棵樟树,还有密不透风的竹子、塔松和悬铃木。在第六棵与第七棵樟树之间,每天早上,只要不下雨,就会出现一个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她雷打不动地站在那里,对着镜子练习口型,“啊……啊”地叫着,远远听去,像躲在树林里的一只迷途的花猫。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故意拐弯抹角地跑过去,问她是不是在练嗓子。她摇了摇头,轻言细语地说,我是在练气!她看上去不像那种专业演唱人员,她可能是社区里临时组建的文艺队伍里的一分子。她可能已经下岗多年了,家里的人都不怎么在意她,这时,社区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当然得珍惜,她要在广场、路边和一切随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上,充分展现自己。

因为已经进入冬季,树林里落满了树叶和各式各样的籽粒。那些籽粒黑黑的,烂在地上,到处都是。我盯着它们,然后将那些籽粒轻轻地踩在土里,听着林子外面马路上风驰电掣的车声。

终于,我的那个小小的单位就在眼前了,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时,远远看到的屋角。这时候,我会扭头盯着湖面,盯着近处的山脉和颜色丰富的林木,想上一会,让内心一点一点地充盈。人总以为自己是向远的,其实不然,人有时候也有靠近的愿望。因为只有靠近,我们才会走得从容,才会关注事物的细部,才会端详那些被遮蔽的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