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黄
玉米的长相威武,叶似刀,杆如树,花如盔缨,果实如短棒。风中的玉米,集体对抗风的袭扰,沙沙沙,风撼动玉米丛,玉米丛撼动了大地。在玉米地边听风,让人胆慑。
吸收太阳的光热一百天,酝酿了一百天,接受了太阳与大地的万般蒸烤,生命开始成熟了。杆与叶把精华慢慢蓄到果实上,而后悄悄枯萎。翠绿的玉米地变得黄绿间杂。
那块刀把地的玉米熟了,我们去收吧。父亲安排着全家的活计。
父亲弓着身,挥舞着锋利的镰刀,噗噗噗,声音略显沉闷,如割皮革。玉米秸秆头东尾西,齐整整摆放了。那抖落的干玉米花,粘了父亲一身。
我和母亲蹲着掰棒子,掰下,就扔到玉米秸秆间的隙地里。
蟋蟀在病恹恹的草叶间飞逃。太阳没遮拦,风却被两边站着的玉米挡住,空气凝滞了。
我的背出汗了。可我的速度老赶不上年迈的父亲。
这块地棒子结的大,浇过三遍水,打过两遍药,苗不缺,亩产能过一千斤。父亲很满意自己的劳动。
把带皮的玉米背到三轮车箱,我一趟趟往家里搬。
一上午,地里空了,玉米全躺倒了,像一排安静的烈士。战场悲壮苍凉,没有一个站立者。大地虚脱了,像抛出所有鱼籽的母鱼,懒洋洋倦怠不堪。
院里满了。平房上,水泥地上,都堆满了玉米棒子。
吃完饭,我们围坐着剥玉米皮。刺刺拉拉,如扯破布。寒酸的外衣被粗暴剥去,玉米成熟的身体显露出来,略显嫩黄,带着出阁女儿的羞涩,带着鲜亮的水气。
嫩黄晶莹,这是玉米刚出阁的色泽。
剥皮后,棒子里寄生的虫子纷纷爬出来,引得鸡们来争夺。
剥净皮,摊开来暴晒。秋老虎扑来,吸潮透干。
人们喜欢秋天的阳光,一个太阳,两个太阳,玉米棒子的水分渐渐蒸干,体积渐渐缩小,颜色渐渐深厚。嫩黄变成橙黄,纯粹亮丽,直刺人的眼。
父亲站在平房上翻晒玉米棒子,手里的木锹呼噜呼噜,棒子愉快的滚动。黄灿灿的一个个圆柱体,骨碌碌像落草的娃娃们。
父亲的动作几十年如一日,今年略显迟钝了。
父亲的眼眯着,弯下有病的腰,探着布满老茧的手,细心去捡拾棒子里夹杂的干皮。
一季麦子,一季玉米,生活周而复始,地种熟了,父亲却老了。站在秋阳里的父亲顶着一个破草帽,披一身金黄,像个披袈裟的苦行僧。
落了一场雨,麦子播下。
真是风调雨顺,我们这儿真是宝地,风调雨顺!父亲感慨道。
空闲下来。玉米也干透了。父亲借来玉米脱粒机。我们全家齐上阵。随着轰隆隆的机器转动声,玉米粒像滚滚金沙倾泻下来。村里有好几家在脱玉米。声音大得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脱粒机节省了人力,好像也减少了人和玉米的情感,少了几分丰收的喜悦。我怀念那些手工搓玉米的日子。秋后农闲,凑着月光,听着评书,一家人围着玉米堆搓玉米。棒子早干透了,冲几道沟,两个手掌来回搓弄,玉米啪啪崩落在柳条筐里。一段评书完了,一个柳条筐也满了。
带手温的玉米,沾了人气,颜色更温润些。
剔去玉米芯,扬簸干净。摊开了,曝在日头里,璀璨耀眼。玉米粒的形状,最像牙齿,不管是马牙人牙,都极像。这叫我顿悟到,玉米黄,大概是牙齿啃啮太阳涂染的色彩。是大地和太阳蒸馏后提纯的色彩,如菊花黄,如田黄石。
干透了,拾掇干净了。
每家的玉米就要归仓上垛。一个个蛇皮口袋装实了紧紧扎住口,摞在一起,像一个个大冬瓜。
河边那块地不好,减些产量,明年多种些。过几天卖了,给你凑点钱,添件家当吧。父亲瞧瞧粮垛对我说。
你自己留着花吧,我有工资。
人老了,花什么钱。够喝酒抽烟的就行。
烟少吸。
戒不掉了。
那就不戒了吧,少用些。
嗯。父亲老了,变得很听我的话。
玉米黄,父亲的色彩。玉米黄,是岁月浸润风霜磨砺的黄。
一直以来,我老为玉米鸣不平,因为玉米一直被当做粗粮杂粮存在。北方人更青睐小麦,小麦也算黄色,可轧出的面粉是白色的,人们喜欢白色。玉米黄的纯粹,轧出的面粉依旧是黄,蒸出的馒头窝窝也是黄。人们就贱视它了。在小麦歉收的年月,玉米是小麦的替代品。在小麦丰收的年月,是偶尔改改口味的杂粮。正像黄皮肤的国人拼命美容,羡慕西洋人的白而厌弃祖先留下的黄。
我喜欢玉米的黄,还有玉米的茁壮。
初冬,田野的风依旧慢慢徘徊。
玉米的喧嚣谢幕后,大地一片麦绿,。
几处燃玉米秸秆的野火升起来,青烟淡淡的,带着清香。
又快到年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