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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凉席,如此厚重

作者: 俞苏青2011/11/05情感说说

每年夏至秋来,我都要铺、收那床凉席。

凉席是竹子做的,近小指厚、普通麻将大小的竹片,一块儿一块儿,用透明胶绳缀起,连成整张双人席。这席,全称竹席,俗称麻将席。每次由柜子里拿出,或由床上收起,惯例是要清洗一道,晾晒一道的,而每次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我吃力于它的厚重,厚,折起来像床薄被子;重,虽没称过,估摸那分量至少50斤往上。也总要感叹一句:这么厚重的东西,母亲是怎么扛来的!

母亲瘦小单薄,身高1.55米,体重最多七八十斤,今年正好80高龄。大约十年前的一天,下班回家,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赤着脚刷洗这东西。见我回来,说:“给你们买了个好凉席。” 我虽不属于没心没肺那种人,但性格粗拉,并没仔细观察,只是责怪她多事:“没事干,你,我们床上不是有嘛!”

“那是草编的,都多少年了。看看这个,看,光溜溜的,睡在上面可舒服呢,又凉快。我今天从五堰街上过,一眼就看中了。”母亲嗓门大,说话语速极快。

体会到那分量,是热天过完收它的时候,不免吃惊:五堰街离我们家至少两三里地,要上一个长长的山坡,再到四楼的家,何况又是夏天,我空手走一趟都热得直喘,母亲扛它上来,不知累成啥样!想象着70岁的母亲花白着头发,弱小的身躯扛着这大物,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在街上顽强行走,我的心揪般了疼。

二回回父母家,问了母亲,也怪了母亲。母亲一脸不屑的样子:“嫌我老啦?不是吹的,两个竹席我都扛得动!就说走路吧,你有我走得快吗?”

扛两床竹席,显然母亲是吹牛了,可走路,没错,母亲走路历来一阵风般,我得紧走才撵得上。不唯如此,70多岁,她还爬高翻低的,异常灵巧。站在窗台上擦玻璃,摞几个凳子安灯泡,是她常干的,尤其是他们院在母亲住的楼前建了个隔花园的围墙,她出门嫌绕路远,经常从围墙中间锁着的铁门上翻出翻进。那铁门两米多高,上面还有些红缨枪头般的铁尖。我们埋怨她,她压根不当回事,说句“这算什么”,照翻。

母亲性急,且坚韧。

这应该是她的经历养成的。

她是家中老大。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出生在江苏泰兴倪浒庄下中农家庭。弟弟是独子,自然如掌中宝,好吃好喝养着,又供着上学,活儿是不怎么干的;两个妹妹尚小,于是年幼起,母亲便是家中外公之外田间地头的主劳力。十五岁,因为她做事积极、热情高,被村人选为妇女主任,十八岁即被提升副乡长、乡妇联主任,十九岁始,边工作边与七八岁小孩同桌从小学一年级念起。再后来,我们五个兄弟一个个出生了,母亲随我父亲在青岛、青海几个地方转悠,先后当过幼儿园园长、小学校校长、加工厂厂长……因工作出色,曾作为代表参加过青海省某届党代会,和那个着名的会唱歌的柴旦卓玛一起住了几天……扯这些经历,不是给母亲书光荣册,只是说明,母亲品行上公而无私,风格上风风火火,性情上钢钢烈烈,那年月需要她这样去做事,反过来时间一长又成了她的行为准则,所以,几乎没什么文化的她,方能得到他人的信任。

只是,光环里面,苦的是她自己。

我时常想不明白,外面忙一大摊子事,回到家,做饭、洗衣、给我们剃头、做衣服……事无巨细,都得干,尤其我们五兄弟,小时候像五只随时生事的猴,今天打破了头,明天衣服烧坏了,后天逃了学老师告上门……母亲那瘦弱的身躯是如何顶过来的!

印象中,母亲每隔两天就“吭哧吭哧”用洗衣板搓一大脚盆衣服,不洗衣服的时候,拖地、洗碗、缝制衣服……反正除了吃饭睡觉,没见她闲过。我们现在两口儿过日子,经常做点事就累,就烦,也见有年轻人家茶几上放一骰子,几个面分别写着洗碗、做饭、休息什么的,夫妇俩都不想做事,转骰子碰运气。真把他们放在母亲的位置去做那些事,不知道要死几回!

劳累不说,还劳心。四弟出生不久,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不吃不喝,喂都喂不进去,医院束手无策,看着就翻白眼了,父亲已经准备好木箱子铁锨,母亲抱着不放,掐人中唅着水喂……也许母爱感动了苍天,四弟翻了的白眼竟然回过来了,又天天熬了稀粥撇汤汁灌,数日后彻底救活。五弟几个月大时好哭,每晚九十点狂哭不止,且没有一两个小时不歇,母亲总是怀里抱了摇,嘴里哼些解放战争时期老家的民歌:“月儿清清高,挂在杨柳梢。小脚人在房中,想想真苦恼。问她苦什么?思想她的郎。日本鬼子丢炸弹,丢在郎身上。问她为啥不报仇?心想去报仇啊,三寸的个小脚儿不能走……” “日本鬼子的大炮轰破了我的家,抢走了妈妈拉走了我的爸……” 经常哼着哼着眼皮耷拉下来快睡着了,又强打精神,起身洗把凉水脸,继续哄哭闹的五弟。五弟五六岁的时候,得了个晃脖子的病,隔不一会,不由自主地摇晃脑袋,比从前柬埔寨那个宾努亲王晃得幅度还大。母亲隔日就用自行车推着五弟,走七八里去一个中医家扎干针,一扎就是半年多,风里来雨里去,从不耽误。长大后有次问母亲,为何推着走,不骑?她说她个子小,一个人骑还行,带个人不敢了,万一摔了,自己不怕,老五那么小,很容易摔坏的。二弟学习不好,还经常逃学,为躲避父亲的惩罚,便又隔三岔五逃家。记得小时经常跟了母亲四野去找。“海青头——海青头——,你在哪儿啊——回家吧,不打你……” 母亲那在风中颤栗的呼喊声,如今依旧在耳边回荡……

那时,母亲有挺严重的肝病和胃病,一生气就会打长长的嗝。印象中,我小时候的母亲瘦小羸弱,肤色黄得怕人,做那些没完没了的事的时候,似乎总是强打着精神。真的,每当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都唏嘘不已:不敢相信,那么漫长的岁月,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

我们五兄弟一个个长大,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有了各自的家,母亲也到了年龄,退休了。按说,她该歇歇了。然而,她似乎永远不知疲惫,报了老年大学,一周三次挤班车去几十里外的学校上课,其余时间则是从这家到那家地跑:儿子媳妇生病,她按自己的调养经验,买这买那,炖了煮了,装了保温桶提上门;哪家添了孙子孙女,她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一次,我感冒没管,结果严重至肺炎。母亲根据她小时候治此病的土方子,每日里用冰糖炖了乳鸽,坐30多里车送来给我吃。一顿两顿忍着吃了,第三顿实在吃不进去,那腥而甜的味道实在难以下咽。不让她再送,说送来也不吃。她生气,“就当吃药!不吃病怎么好啊。”第二天又送,并监视我吃完,直送到我病愈。我们常说她:都大人了,会照顾自己,你就不能歇歇?母亲不屑:再大也是我儿子,你们那个生活能力,我放得下心吗?在她眼里,我们个个都不会生活。

单身的时候,母亲定期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她由一周来一次,到两次,到三次,风雨无阻,无论怎么阻止都没用,并要去房门钥匙。8年单身生活,被褥换季、晾晒从未操过心,换洗衣物、洗碗、拖地这类事也极少做,几乎都被母亲揽完,还隔三岔五熬了排骨汤烧了红烧肉什么的用保温桶提来,生怕我饮食上虐待了自己。惹得邻居个个羡慕,说我有福,这么大了还有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且母亲身体如此好。直到结婚了很一阵,母亲一如既往地往返30多里路来照顾我们的生活。想着母亲已经一把年纪,不能再这么劳力劳心下去,该彻底享享福了,后来趁买新房搬家,跟母亲好好谈了谈,说哪天想我们了的时候,打个电话,我们也尽量多回去看望她老人家,如果在家待烦了,随时来玩来住,但不能到这干活,怕她固执,新房钥匙也不再给了。母亲很生气,说我们嫌她。不由我们解释,照样来。我们为让母亲不再劳累,算好日子,在她来的前一天把家里的活干得利利索索,让她找不出事干。果然,母亲来后,东转转,西瞅瞅,见无出下手,拎起包就要走。我们泡了茶,让她坐下聊聊天,聊不两句,横竖要走,撂下句话:“没活干待不住!”几次下来,母亲真不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这番好心害了她,亦或还有:兄弟们家庭生活都各自模式化了,孙辈也都长大,工作的工作了,上大学的上大学了,极少再有让她操心的地方。真正闲下来不久,母亲有了变化,做什么事都没以前上心,不像从前那样风风火火,再后来,语言上也有了些消极,偶尔冒出句“活着没意思”之类的话。开始我以为人老了,不免有体力不支和心理颓废的断续。电视台那个“实话实说”主持人崔永元爆出“抑郁症”后,我才联想到母亲是否也得了这个病,之前对“抑郁症”此类的心理疾病压根没什么概念,更不知这病还需要治疗,以为心理的病不是病,想开、快乐就行。于是,常回家看望她,而且一改坏脾气,夹菜添饭吃不下也笑咪咪吃;老话重弹批评我这不是那不对,连忙点头承认,发誓决心改正;她说父亲哪哪不好,帮着不讲道理地也说父亲不该,经常把父亲说得吹胡子瞪眼,只为让她开心。

2010年小年,父亲突发脑溢血,动手术抢救治疗,我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父亲的身上。初时父亲在太和医院ICU抢救,月余,母亲每日坐40里车来,在病房外守候,父亲能鼻饲了,又天天做了粥汁带来,我们不让她这般操劳,不必每日里跑,兄弟们值班,轮流带汤,母亲坚决不同意,非要天天来不说,还不信任我们做的汤。母亲的脾气一贯这样,说一不二,固执得你没任何办法。父亲的病相对稳定下来后,转到东风总医院传染科,离母亲住的地方近了十来里路,又请了护工24小时护理,我们兄弟还排了班,白日夜里三班倒,就这,母亲还是天天必来,来后从早上到下午,中午在外面随便吃点,一来待一天,任谁劝不行。好在看来她精力旺盛,说话依然高喉咙大嗓地中气十足,也就只好由她。三个多月后,父亲虽植物了,但生命渡过了危险期。考虑照顾方便,也免得母亲辛苦,说通母亲,我们将父亲转到父母居住的花果医院。母亲虽免除了跑车之苦,实际上更劳累了。父亲的一日三餐,她回家做了带来;不放心护工的护理是否细致,余下的时间全在病房守着,夜里也睡在病房,听见父亲那里有什么响动,连忙爬起来看,还得计算着时间喂水放尿换垫片,我们说她:有护工呢,晚上你就在家安心睡觉,她说她干活干习惯了,不放心别人,再说在哪睡都是睡……

这段日子,我们几兄弟的任务是轮班,每天保证有一家去医院帮忙照看父亲,外加带罐营养汤来。

不久,我发现了母亲的异常:话少了,躺床上的时候多了。再观察,母亲走路的姿势有了明显变化,一扫往日生龙活虎的模样,走起路来慢慢向前蹭,直挺的背也弓了。问她是不是病啦,她答没劲儿,睡不着觉。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犯了极大的错误,只关注病中的父亲,而忽略了母亲。母亲再刚强,毕竟是79岁的老人了,父亲自病倒到植物人,并且恢复的希望渺茫,对母亲来说,不仅是一次致命打击,而是自始就伴随着痛苦和忧伤,加上前几个月每日几十里路的来回坐车跑路,即使一个年轻人也受不了啊,况且她还有抑郁症!

明白过来,立即采取措施:首先不让母亲操心父亲的一日三餐,鼻饲,只需要流食,教护工在病房做,好在是父母是本院职工,病房里只安排了父亲一人,不影响别人。买够米、面、五豆和蔬菜,配上我们带的营养汤,问题就解决了。好说歹说,也许母亲确实力不从心了,终于做通工作。其次,让母亲脱离病房环境,避免心理影响,搬到我家住,也被说服了。但其时她正患便阻,随时要去医院治疗,我便临时找了个离医院居住不远的人,将母亲托在那,想等她不需要依赖医院的时候再接过来,老婆也忙活着早早铺了干净被褥准备了生活用品。谁知,有那不孝的兄弟说我玩心眼占便宜,加上有不晓事只知争就事论事理的也来指责,我一松懈,母亲又趁机回到了父亲的病房。

现在,父亲卧床快两年了,母亲虽吃在医院工作的四弟家,晚上也回自己家睡觉,但已一天不如一天,人似枯槁,几乎每回去医院看父亲,都是一副情景:门边的床,躺着人事不知的父亲,旁边的床,坐着护工,另端的床,蜷缩着瘦小的母亲,多半时候她的床前竖着吊架在打吊瓶。见我推门而入,嗓子里发出几乎听不清的招呼词语。我也总要坐在她的床边,问她这两天怎么样,她也总是有气无力地说:“没劲儿,不想动。”一旁的护工说:“她饭都不想吃,见天没看她喝过水。”我说:“那怎么行!你忘了你教育我们的时候,说人是铁饭是钢,还讲一个病得快咽气的人如何拼命挣扎着吃饭,终于活过来的故事?你这样下去不行的!” 母亲没什么反应,只反复说:“懒,不想动。”

每次从医院回自己家,母亲都要翻床下地送我。我想她走走也好,并不阻止。走在路上,母亲再也不能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迈着小步几乎是挪着前行,我心在滴血,脸上却装出无事的样子,玩笑道:“你不是老吹你比我走得快吗?这么走我爬都跟得上。”

“现在不行了,走不动。”母亲难得地微微笑笑,黯淡的眼神始终游移在脚前,像是怕一脚踏不稳摔了。

中秋过后,天凉了,我照旧收那床竹席。搬到洗手间刷它的时候,想起了十年前母亲赤着脚洗刷它的模样,还有,母亲扛它一走几里路的情景,感觉还是昨天的事。怎么一晃,就变成了永远的过去,再也无法重现了!

唉,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