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穿越旧时光
不曾忘记也不敢随意想起。
秋风秋雨划过的岁月,沿着时光的皱纹缓缓流淌,留下的只能是支离斑驳的风声滑过的声响。伸手触摸,轻轻翻动这些经年旧事的时候,唯恐惊扰了和平里16号院里传出的砸夯拉腔,异峰突起的丝弦声,生怕它戛然而止……
和平里和义安里是紧邻的两条巷子,巷子都很深,颜色不一的房屋倒也修建的错落有致,临街的山墙上窗户清一色的高高悬挂在墙壁的上半部,过往的行人看不到墙内的景致。其实,北方的这种院子通常会有影背墙,即使从大门里也望不到院落里的风景。但是,假如您碰巧在那段年月,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从和平里走过,定能听得到从高高的小窗户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昂扬顿挫弹唱自如的丝弦声。
三姨家住在义安里,她家的西墙上不知为何开一个小角门,这道小门的那边就是和平里的16号院,每当琴弦响起时,小孩子们会倚在角门边,伸出去半个头,边听边看里面的风景。
干干净净的院落,墙角边盛开着一丛丛五颜六色的丁香,我是说在一棵丁香上既能看到紫红色和粉红的还能看到鹅黄色的呢,在我眼里这些花朵煞是好看,同时也不可思议,惊喜的我跑过去问三姨:他们家的丁香怎么与别处不同。三姨甜甜地冲我笑笑,眼睛往那院一瞥说:可能是经常来他家唱曲的女子艺名叫花丁香吧。什么什么我没听懂,摇晃着正在和面的三姨的衣襟追问,三姨端起和好的面盆一边朝厨房走一边响响地甩着像戏里的长腔说:我-也-不-懂。弱弱的我从此也就不再多问。
……
这是一组大人们常常想起,又常常叙述的镜头——
从夕阳的余晖里探头望进去,男的坐在一把细纹藤不带扶手的椅子上,干净利落,身板挺拔,腿上驾着板胡,他手中的弦儿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抖得如痴如醉,发出吱吱溜溜的声响丝丝入扣天衣无缝。女的衣着得体身段毓秀步态袅袅婀娜,唱腔高昂华丽,表情淡然优雅。
夕阳下山了,上班的人们急急地从门前走过,他们也收拾起家什,女的走出院子,面色白净,眉清目秀,表情漠然中有几分羞涩外加几分抑郁,从不与人搭腔,微微低着头走路,步子细碎而快,若是你与她走个对面,搭眼一看,你绝不会知道,这是个戏里的女人,还是个戏外的女人……
清晨,没有小鸟的鸣叫,倒是被小角门那边扑扑腾腾的练功声惊醒。
高高的合欢树下,时儿见他练“软翅功”,扑、滚、跌、翻,身轻如燕。看他跌落的瞬间,我惊的叫了出声,他就着那个漂亮的燕子落地回头看我一眼,细长的丹凤眼露出笑意,温和的叫了我的小名,朝我走来,怯怯地看他喜欢的笑脸,出人意料的是他让我喊舅舅,不明缘由的我,后退着跑回三姨身边……
后来知道他和三姨还有母亲是兄妹。从六岁起他跟从即是姨夫又是师傅的石家庄丝弦剧团前身“隆顺和剧社”创始人和当家人——刘魁显师从学艺,在戏班里饰演丑角最为拿手。
他的第一任妻子,在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逃荒走失,不知去向,杳无音信。此后,他和花丁香眉目生情私定终身。无奈,就在这时,戏班里武场板鼓师老六急病去世,遗孀是个聪明人,在那兵荒马乱年月,风雨飘摇的她唯有不离开重情重义的“隆顺和剧社”才是活路,在当家人面前要死要活的发誓非要嫁给这个已经和花丁香海誓山盟过的男人,当家人只好忍痛选择舍弃徒弟的幸福,并说:花丁香是学艺之人,饿不着,这位板鼓师的遗孀呢,你不收留她,他就只能流落街头。
容不得理论,也不能理论。
每次提起这事,知情的人们常说:他就是就是这么个人,在最最艰苦的时候,为了让演员们吃饭,当家人一咬牙就能卖掉家里最后几亩地呢,对此,后人无不对刘魁显充满仰慕之情。
可怜我那个精致的舅舅,从此,只有在戏里才有豪放的笑声。平日里见到他,平静的像一个文静的书生,淡然的目光,不言不语,总是静静地坐在高高的合欢树下喝茶,像是与合欢树细碎的枝叶婆娑低语,合欢树又像是一个见证过历史的长者,陪伴安抚他在身旁。
他的后半生也就一句话能概括:痛苦时你很近,幸福时你很远。
三姨和母亲每每谈论起花丁香,总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远嫁外地的母亲每次回家探亲总要拽上三姨一同去探望一世未嫁独自品尝孤单的花丁香。她们坐在明净的月光里,聊着世俗红尘中的往事,道着诗书戏文里俊俏的后生,一聊又是一个通宵。
等你,地老天荒。是她终生没变的座右铭。
秋风旋起了经年的尘烟,淹没了和平里16号院里那一丛丛丁香,也淹没了那一段海誓山盟,更淹没了花丁香的座右铭。也只有在路上,偶尔遇见合欢树开花的时侯,随着那淡淡的花香,脑海里仍会响起那段高昂华丽的丝弦声。我知道,这一定又是花丁香在远处纵情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