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极少面对离别，唯有那一次。是编了近五年的杂志，我从创刊就在，栏目、内容、图画，甚至创刊词，均出自我手。不，应该是源于我心。很爱很爱它，比爱一个人还要深。它的发行量稍有下降，或因为正当红而突遭他人陷害，我便心如刀绞，彻夜不眠，如同自家孩子突逢不幸。

没有想着要离开。却不知，人生有太多的意想不到。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想着要离开了，好好地将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将同处一室的同事和热情洋溢的读者来信再细细地看一遍，将署有自己名字的五十多期杂志从第一期依次排好。可我不知道，再多的坚强，抵不过黑夜的侵袭，哪里是黑夜，分明是孤寂、忧伤、失落、怅惘，万般滋味在心头，整夜整夜地掉眼泪，像是一个与母亲作别的待嫁小女儿。

有多爱，就有多不舍！

多年后，有个夜晚，我给枕边的小朋友讲獾的故事，讲着讲着，近乎哽咽——

獾是一个让人依靠和信赖的朋友，总是乐于帮助大家。他已经很老了，老到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獾并不怕死，他只是担心他离去之后朋友们的感受。为了让他们有心理准备，獾告诉过他们，不久的某一天，他会去下面的长隧道，当这一天到来时，希望他们不要太悲伤。有一天，他坐在书桌前写信，写着写着就睡着了。獾的信写着：我去下面的长隧道了，再见，獾。

朋友们都非常伤心。獾总是在别人需要他的时候出现。现在他不在了，朋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很久，大家常常说起獾还活着的那些日子——

鼹鼠想起獾教他用纸剪出一长串手拉手的鼹鼠，他还记得当时的那份喜悦；青蛙想起獾亲切地教会他勇敢地滑冰；狐狸想起他小时候总是系不好领带，是獾教会了他……獾给每个朋友都留下了离别的礼物，他们可以永远珍藏下去。每当提及獾，大家都会露出微笑。一个温暖的春日，鼹鼠走到他最后一次看到獾的山坡上，他想要谢谢獾送给他的离别礼物。他轻轻地说：谢谢你，獾。他相信獾一定能听到。

是的，獾一定会听到。

小朋友不懂我哽咽里的悲伤，就像他不懂得人生要面对不止一种离别一样。

讲故事时，我与其说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不如说是想起了他——我的一个同事，他刚刚宣布自己要离开，理由是：在内心纠结无数遍之后，决定退出，因为我老了。

他不是獾，但对于我们来说，他比獾更重要。我一边承受着他要离我们而去的悲伤，一边要安慰他因“我老了”而带给自己的哀伤与难过。我想讲獾的故事给他听，让他知道虽然他离开了，但他留给了我们珍贵的离别礼物。

谢谢你。是的，他一定会听到。

只是，我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他，当年，我离开的不久，我因不舍而为之彻夜流泪的那些人就已经把我忘记。

人之所以不快乐，往往是因为我们将自己看得太重。就像讲完獾的故事，我问小朋友，如果妈妈像獾一样离开了你，你该怎么办？他说：我还有爸爸。

告别是生命的长生课题。不必让所有人都记住我们，但我们要做到，这个人在身边时，珍惜他；这个人离开后，感激他。最好谢谢他的同时，让他知道你想念他。如故事里的鼹鼠，在被窝里一直想着獾，眼泪顺着他那天鹅绒般的鼻子流下来，他紧紧抱着的毯子都湿透了……

至于我，哪怕离别过，被伤害过，也被忘记过，可还是会爱，不管是对一个人，还是对一本杂志。没办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