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在雨中太湖里的纯真
初秋九月,平静的夜晚被潇潇的秋雨打破。雨声,爬上了被秋叶掩盖着陈年旧事的窗台;雨点,淋湿了球虫的翅,也淋醒了我遥远的梦。
很小的时候,妈妈说下雨就是天在哭。天为什么哭?不知情由。现在的天也在哭,哭得很大声。没下雨时天还是有点闷热,下了雨才感觉出初秋和夏季的区别:有点冷湿,有点寒意。闷热渐渐地过去,而记忆由清灵灵的雨声,叩开一扇扇沉睡的门。雨滴溅湿窗台,不知谁的思念被拆开,掉落一颗颗珠泪。偶尔一阵闷雷响过,恍惚听见弦断声。
雨声喧哗而单调,砸在窗上,落到街面,又聚在一起奔赴未知的归宿。这声音曾承载多少意象,灌注于无数青涩的诗行,落笔如雨的青春似乎也停伫在遥远的某一段路上。
老屋灰色的瓦总在雨天奏出绵长绵长的音乐,仿佛在遥远的深处回响,模糊而真切,渗透在潮湿的空气里。那时的我喜欢趴在窗台,看着院外。
寂寞穿过空茫的街,如雨急注,无处躲藏。雨水里还是没有期盼中父母回归的脚步声。流浪猫蜷伏在阴冷的巷角,嗅着风雨中的霉味。那时虽有大把的好辰光,却也有一段忧伤漫长的记忆。
可是,毕竟少年不知愁,一会就与伙伴们在雨中玩开了。
那时的我,常常在雨天的院子里跑来跑去。破旧的屋檐下,雨水一滴一滴地从屋顶上滑下来,落在一个破的石臼里。我站在石臼旁边,仰起头看那落下的雨滴,晶亮透剔。然后伸出双手,想把雨水捧在手心,但它们总是从我的指缝里流走。沿着我稚嫩的手臂,流进腋窝。接着一丝丝的冰凉开始在从掌心游离开来,侵染我的整个身心。脚下是油油的苔藓从破石臼一直蔓延到古井边的光滑完整的石块上。
隔壁的小娟也喜欢雨天。不过她总是喜欢撑着红色的伞在雨里玩。我们有时候蹲在井边看自己在幽深的井里的倒影,有时候堆那些被雨水冲洗得很纯净的细沙,有时候捡一些碎瓦片,然后找出好看的收藏起来。
等我玩得身子几乎湿了一半,祖母总会出来,把我拉回屋子里去。然后我们一起在老旧的屋子里听雨,灰色的古老屋瓦抚琴般时而低沉时而清脆地奏着天籁。上中学之后看到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当时的欢乐时光。
雨停之后,我便又来到石臼边。石臼被冲得洁净,里面有一窝水和一些细腻的沙子。我总是试图把里面的水和沙子倒出来,可是石臼很重,我只能把它稍稍的挪动,或者把弧状的石臼一上一下的摇动,很费劲才摇出一点水来。小娟看到后,总是跑来和我一起伸手进去把沙子捧出来,细细地品玩。
稍大一点时,每到下雨天的晚上,我便被村里的先生死死地关在屋里,像个泥猴一样,趴在大大的桌子上,在油灯的闪烁下,一笔一划写“人大天王”,手背上还有先生用烟斗敲的伤痕;边上坐着寂寞的叶娟,她正扮演着待嫁的新娘:盘着发髻、盖着红头盖,一身新装在秋雨中落寞地红。
大人不再让我们自由地去玩水了,可能是怕我们会掉进古井里吧。不写字的时候,我们就在房间里折纸船,有蓬的没蓬的,然后把它们一起放到地上的水流里,让它们慢慢地漂去。小娟撑着伞跟着,看它们漂到外面的小溪里,或者池塘里,最远的漂到了太湖里。有的在半路上便翻船了或是进了水,然后我们又重新折,继续放。祖母有时也和我们一起折,她折的有蓬船总是很精致而且不易沉,我老是趁小娟不在时将祖母的纸船占为己有,然后骄傲地跟小娟说看我的纸船,可以漂那么远。其实,小娟应该知道不是我做的,但她从不点穿。
光阴之水滚滚而逝,无计挽留。想起那些纸船随风漂走,恰似年少的我,单纯而美好,天宽地阔,无知无畏。但当时并不觉得快乐,原来时光是用来回头看的,回头的时候,才会觉出好。
想起折纸船便想到太湖,那时就喜欢雨中游太湖。于是,拿把伞出门。
记忆中的童年,总是喜欢在雨中奔跑。因为快乐所以欢笑,因为兴奋所以奔跑,那么简单那样直接,无需任何遮掩地活着。也许,孩童时期的灵魂是纯真的柔软的原始的,相比成长后市侩功利的人心,更接近生命永恒的本真。
雨中的青石巷,路上没有行人,夜凉袭来,虫鸣低下,仿佛一条空巷;灯火醒着,寂寞而显得空旷。人是一堵颓倾的墙,静寂中,有关时光,小心翼翼地提及,往事大片大片剥落。不知该向谁求祈,能否回到童年?
记忆站在一片秋雨下,无法去触摸;走在雨中,走在一片空旷中,走湿了鞋子和眼睛。
没有什么比雨水落在秋天更加冷清,没有什么比树叶落在雨里更加安静。叶儿还没完全枯黄,叶面上的脉络还很清晰,轻轻旋起,缓缓落下,不惊动清寂的光阴。
不一会,来到太湖边。弯弯曲曲的水里,那绿色的荷叶浮满水面,与盛夏的景象相差异。田田秋叶失去了夏日的伟岸,浮在水上感觉有些疲倦,叶子上也褐斑片片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懒散地打着卷,好似要把自己包裹起来,深沉地随秋风摆动。与之相悖的是那亭亭玉立,出污泥而不染的莲,星星点点的开着,全盛的、半开的、尚羞的,承几滴残雨,恁得清凉。
记得,太湖里的鱼会浮在水面,湖水清澈见底,一眼就能看见鱼儿成群结队欢快地游动。大部分是鲫鱼,没命地在湍急的流水中撒野。三五成群的,往往是一条大鱼在前边引路,后面跟的是一些小的鱼。没有声响的时候,鱼儿的背脊会全露出来,它们的小嘴圆圆的,看得十分清楚,一张一翕,像在吞吐什么似的。如果湖边有了一丁点儿响动,它们会马上潜入水中。看到这个样子,幼小的我就想,它们就好象一个鱼家庭一样,小鱼有爸妈相陪,而我的爸妈却在遥远的上海工作不能陪我。虽然有祖母和邻家的小伙伴,但我还是时常感到和这雨一样要多寂寞就有多寂寞。
眼前飘过江南特有的烟云,景物忽隐忽现,恰似国画中的重淡相间的墨,在随意泼洒中,显出山和水。还有横卧水上的小桥,宛若一道五彩的虹。桥下那片硕大的湖滩,被柔软的湖水包裹成一个放大的逗号,漂浮在水面的绿草成了天然的屏障,这是野鸭最好的栖息地。它们把一枚枚白色的蛋,就下在这片沼泽之中。草丛中游动着鱼和虾,让鸭儿渐渐胖壮起来。不知不觉之中,会有一只只小野鸭从蛋壳中挣脱出来,淡淡的嫩黄,让毛绒绒的小家伙,变得更为可爱。
那时的我已经在读东山小学,常和伙伴们从桥边下湖,游到离岸边几百米远的湖滩上,去找野鸭蛋,只要我们一上滩,那些野鸭慌忙四处飞跑,总是使水面上泛起一串串很长很长的浪花。
在淡淡的回忆中,想起了那些清晰而遥远的往事,在轰轰烈烈的悲喜中,再一次感到岁月的不倦流逝和跳动的脉搏。
迷蒙烟雨里,回忆温馨着,有些模糊,难以和现实的目光对峙。在此,我和我的伙伴们在泥泞的湖边无数次的摔倒,又无数次的站立起来。曾经如此地单纯,如此辉煌的生活过。但是无论青春的火焰曾经燃烧得多么艳丽,沧桑的阴影却永远悄然跟随,如今我只能伴着沧桑,慢慢变老。
在过去岁月里所发生的那些事情,也许微不足道,也许细如飞絮,但让我直到如今思念起来,仍还是这般的亲切。
如今,每日机械地上班下班,机械地挂着笑容,机械地说着千篇一律的套话,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单纯和激情。
如今,也有许多的伙伴,却再也没有以前伙伴们那样的纯真。许多时候,我总是想用一把尺子,来度量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许多时候,我依然固执地想揭开思想与思想之间的那层面纱,走进心灵的空间。
许多时候,总是想留下真实,淡忘虚幻。而真实却总是在刺痛我的眼睛,虚幻却让我迷恋。
许多时候,把粗俗藏起,换上一身美丽的外衣,却不能够遮掩那份困惑。
就只有背负一层极沉重的壳,戴一张极可笑的面具,踽踽独行,踽踽独行。
年前曾与中学时代的老同学聚会,一位同学拿出当年毕业时的留念簿。细细翻看,有一段用钢笔写就的文字吸引了我的注意,不由惊呼:此人是谁?字写的很不错。翻过一页,不由莞尔一笑,原来这竟是我自己年少时的作品。这件事被当成了一个笑话,在同学间流传了很久。
年少时的字迹,虽然稚嫩,但字间却流露出一鼓勃勃的生气。多年以后,我的字似乎圆润细致了许多。然而年少时的纯真却早已没有了,多的是一分圆滑与世故。
唉,回不去了,再也回了。也许,我早已把小时候的纯真遗失在雨中的太湖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