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窗子
刚才接到一个电话,是编辑老师打来的,她问我在文字中有“马窗子”一词,怎么解释?我详细地给她描述,马窗子在我的村庄很普遍,几乎每家都有。
现在生活好了,马儿们都有自己的圈棚,红顶白墙水曲柳的木槽子,一天一遍澡,可它们常常咀嚼着草料,抬起长睫毛的大眼睛,忽闪着,流连房门边的窗子,那个窗子里有清水和香喷喷的豆饼料。主人下田地干活了,拴好栅栏门,却松开了马儿们的缰绳,它们在院子里溜达,自由自在地沉默着。房门旁边那扇小窗子张着上半面,木头窗框已经变黑了,窄窄的,仅能容一个人躬了身子,唏嘘着出入。院子里几只麻花鸭子躲在阴凉处打盹,小园子里红绿黄的柿子安静地勾着头,茄子皮都老了,臃肿了身子,无精打采地摊在垄台上。喵,喵,喵……一只蓝眼睛的土黄色大猫嗖地冲上马窗子框,仿佛屋里的哪路神仙显现,惊得满院子风,悄声地散了。猫嘴里叼着一只挣扎的黑老鼠,刚从柜子底下捉的,马窗子是它进出的门。刚到初秋,中午时,太阳更烈了,烤得草屋檐瞪眼睛,马窗子像张开的大口,要吼起来了。再一看啊,一个胖倭瓜正蹲在马窗子台上,映着一抹晶莹的玻璃光亮,黄蓝纹线晃动,一幅平和、雍容的样子。
门被铁将军把着,门板上贴了哼哈二将,张牙舞爪,怒目圆睁,好不威风。一匹枣红的马儿踱着碎步走来,灰儿灰儿打着响鼻儿,左瞧瞧右嗅嗅,对着马窗子口观望,没人啊,再往前走,头就从容地钻进来了,水缸是敞着盖的,洁净的水上飘着云朵,突然冒出来个长长的马脸,不哭不笑不闹,阔阔的鼻孔喷出气息来,水就欢欣地漾出了涟漪,一片舌头翻转,游刃有余,咂咂地,马尾巴得意地扭动,肚皮间便哄哄响开了。另外几匹马也随着走过来,摆尾巴,排了队,等着喝水。水缸旁边一个开口的麻袋,主人像早已准备好了,麻袋里盛着刨花一样的豆饼片,那匹枣红马只要稍稍一侧头,嘴巴里就塞满了甜香。
当年,这里还是草深树密的北团林子,荒芜人烟,野兽出没,盗匪流窜。一天,落日把大地染成紫色的了,远处林子尖尖像着了火,不停地哆嗦着。一片片艾蒿子抖动,惊起成群的乌鸦哇哇逃窜,掠过一片野高粱棵子,奔来三匹高头大马,哗啦哗啦哗啦……马上驮着三条大汉,各个锦衣稠裤,纶巾飘带飞扬,却疲惫不堪,愁眉苦脸,浑身泥迹斑斑。原来他们是高家哥三个,父亲当朝一品大员,因参与宫廷政变惨遭杀害,就在御林军赶到家宅之前逃出来了,上百口亲人被杀戮。三兄弟在密林深处押起一个三角棚架子,三面开窗,三兄弟背背相对,三个窗子留给三匹马,顶着星光和寒夜,三个马头和三兄弟的头相依相偎,强有力的后马腿们咣咣咣地刨地,撑腰、仗胆子、长士气,帮助三兄弟熬过凄凉的时光。后来,这一带有三个高家庄,连成片的房子,像蘑菇一样匍匐着,每所房子的门边上都开了一扇马窗子,有的不大不小,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堂堂正正。马儿们在这样的人家过日子,没有不舒心的。
那日去一个叫正黄三的满族村庄,家家都盖了新房子,前后留了门亭子,翘檐飞脊,墨蓝色大玻璃真气派。一个老太太盘起腿来,倚在亭子台上,手里捏着长烟袋,白背心子松垮地露着瘦胳膊。看见我了,揪着嘴儿招呼开了:“丫头,来家马窗子上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