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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窗

作者: 莫国辉2011/08/09生活随笔

我的居室有三个窗。一个朝南,对着一条吵嚷的大街,跟楼房的门口同一朝向;两个朝东,窗外紧贴着另外一栋楼房的墙,上面刻满垃圾划过的伤痕,污秽、惨淡,这里的每一栋楼都一样。朝东的两个窗户又有所不同,一个在厅,一个在卫生间。前者我叫它东窗,后者谓之半窗,它只有一扇玻璃,被死死固定在墙上,玻璃上贴着厚厚的一层硬纸。这么说来,这个半窗,有等于无。

别以为我的居室有多大,也就刚刚好一厅一卫,不足二十平。但是对于我一个单身汉来说,已算阔绰得近乎奢侈。

九号那天的禅城像一个火焰熊熊的炼丹炉,走到哪里都逃不过焰火的舔舐。从早上十点到下午五点,两位本地的女同学不辞劳苦,陪着我陀螺一样旋转于禅城的各个城中村之间。最后当未来的房东领我们走进这个房间时,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清凉。草色瓷砖地板给人从容亲切感,墙壁洁白如雪,房间的长和宽恰到好处,彰显大方敞亮。最重要的是,它有两个足够大的,可随意开关的茶色铝合金窗。窗之于房子,便如眼睛之于人,呼吸之于人,甚至是灵魂之于人。跟两位同学私语了一阵,便付了租押金。

这是一个从未遇到过的、陌生的夏天。以往只存在哲学书上的关于生存的大问题开始细化成各种具体物象扑向我:窗、风扇、门锁、开水、蚊香、手提箱密码、拖把、早餐、公车站、公车线路……我像一只走失的猫,焦虑、迷茫、敏感、暴躁。

时间是投进深渊的殉难者。太阳光线逐渐稀薄,黑暗愈发强大,当它滑翔到灯火之外每一个角落时,居室的镀膜玻璃便失去其神秘气质,它彻底沦为一块普通玻璃。其时,我正迷失在博尔赫斯精心设计的杀人迷宫里。蓦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好像暴露于茫茫旷野之中——南窗对面楼的十多户人家可以将我的室内布置、个人行为一览无遗。想到这,我赶紧戴上眼镜,跑到窗边,目光探过对面楼那些黧黑的窗户,斜上方一个闪着寒光的精钢防盗网后面,两道目光冷不丁蛰了我一下,旋即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一个白森森的笑。我毛骨悚然,在凌乱的杂物堆里扒拉出废报纸、胶布、剪刀,用报纸将南窗的玻璃紧紧封死。然而那个诡异的笑并没有消散,它像一枚钉子一样钉进了我的梦中,若即若离,欲说还休。

我所在的地方,人们叫它城中村,它没有城市的欣欣向荣,没有乡村的宁静祥和,它是这个城市的暗疮、肿瘤,吃饱了毒素的细胞在这片沃土上孳乳繁衍。酒精、荷尔蒙以及柴米油盐将人们的生活挤爆,支离破碎,满目苍夷。我凌晨一点躺下床,电视声、摇滚乐声、叫声、摩托喇叭声、衣服滴水声、哭声、笑声还在我耳边嘶嚎、纠缠、挥之不去。凌晨不到五点,楼下的喧嚣已蔓延成一片,揪扯着我脆弱的神经。

这还没完,搬过来的第三天,东窗事发。夜半,睡得正酣,一阵悠长绵延的啼哭把我硬生生拽出梦境。我懊恼地爬下床,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镜子里面的人双眼浮肿,鼻翼发黑。

东窗对面的窗子里灯光惨淡,一只拖着长尾巴的灯泡吊在蚊帐旁边,像个问号。嘹亮的哭号从一个扁平的胸腔里发出,那小孩没穿衣服,满脸的鼻涕眼泪,头发乱如稻草。一把女人的声音在轻柔地安慰小孩。小孩没止住哭,女人的声音便愈发凶狠起来,由安慰变成了叱骂,小孩哭得更嘹亮了,伴随着一声声猛烈的抽噎。我听得心烦,坐在床沿把睡前剩的半杯咖啡喝了,眼皮打架,头脑昏沉。不知几时,哭声停了,只剩下嗓子在抖,我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脑袋刚沾到枕头,不想那边又传来笃笃笃笃的木头撞击声。我满肚子火,爬到窗沿一看,一个男人正拿着一根蔫黄蔫黄的大蒜摆在砧板上很仔细地剁,不言不语,洗碗盆旁边用筛子装了一筛子挂面。突然间心里被什么撩拨起一股暗流。我看着那男人肩膀上细密的汗珠,轻轻将玻璃窗拉上。躺下了,却翻来覆去难成眠。

那个小孩子不知道是犯病还是怎么着,经常三更半夜地哭闹,橘黄的灯光每次都等我听见哭闹睁开眼后把我刺得直流泪水,女人依旧是破口大骂,而那个男人却从来没有说过话。他应该说过的吧,也许只是声音太小太无力。总之,在我用报纸把东窗贴得严严实实之后,他们的故事就只剩下夜半偶尔听到的一团渺远模糊的声音了。

与此同时,来自其它地方的声音仍然磨损压迫着我的神经,夜以继日,甚至影响到了我的工作。与这个城中村只有三个车站之隔的大桥的另一面,一座新城正拔地而起,它不是一般的新城,是这个大城市未来的“市中心”。簇新的大马路、现代化的体育馆、移栽的红花绿树,气派恢弘,错落有致。这是一种整齐的美,这种美需要精雕细琢,气力构成其本体,血汗为粘合剂。这种美来自丑的载体——农民工。我每天跟他们挤同一班车,在同一个车站下车,过同一条斑马线,走进同一条凹凸不平年久失修的巷道,消失在同一种楼体里。他们在车上从来不说话,无论是上工还是下工。

办公室里的同事见我气色不好,纷纷建议我搬家。从他们嘴里流淌出来的关于我住的地方的评价无非是:脏、乱、杂。重复的词汇,厌恶且畏惧的语调。

不过确实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诡秘。我没有厨房从不做菜,却时常听见就在耳边的真真切切切菜声;一到中午十二点左右,我的居室便烟云缭绕,菜肉飘香。更有一晚,我在卫生间洗澡,放声高歌,唱到高昂激越处,突然木门砰地响了一下,我拿开花洒抬起头,卫生间的木门丝毫没动。直至有一天早上,我正蹲在厕所里刷牙,耳边传来一丝断断续续的水流声,顺着这清朗的声音,我把眼睛凑到半窗的窗边,居然发现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原来这个半窗是活动的,可以推到隔壁屋的窗台上,跟隔壁屋的半窗是一个整体。而且,隔壁屋的洗手间、厨房就在这墙的另一面。其实厨房不算厨房,它只不过是用两个三脚架支撑起来的固定在洗手间一个角落的一块大理石板。我卫生间的这块大理石板已被我擦拭得干干净净,用来摆放洗刷用具。

我抚摸着只能容下两个原木砧板的大理石板,心里想象着它如何撑托起一顿简单的饭,一个贫弱的家庭,一个卑微的梦想。

虽然我没见过他们,但我知道隔壁屋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妻,他们五点半起床,中午十二点做午饭,晚上七点做晚饭,十点钟洗澡。他们很少说话。

我没再敢在夜半更深时引吭高歌,也从不曾把半窗推过去,怕惊扰了他们的梦。

每当浓郁的菜香包围了我的鼻窦的时候,我就放下手中的书或者笔,对自己说,饭,已经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