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意义

小时候在乡下，记得在细雨沥沥的阴雨天，房前屋后蒙着一种奇怪的雾气，若隐若现，一阵霹雳啪啦的鞭炮声隐隐传来，往往就是谁家有人死了。过后不久，一定会有人到家里来通知，每家至少会派一个人去参加丧礼，既是去帮忙，也是表示尊重。因为死了人，要赶着制作棺材，操办酒席，后半夜要入殓。

入殓是我对死亡的第一印象。

我不明白那个死了的人，何以可以直挺挺的裹着白布被抬进棺材。他为什么不会塌掉？

入殓的刹那，我恐惧的把眼睛移开，余光看到裹着白布的脚尖直直的立着，凹陷的眼睛上放着俩枚银色的硬币，闪着诡异的白光。

入殓后亲人伏在棺材上的哀嚎与忧伤，我都忘了，那些声音仿佛远去的故事，遁进时间黑洞，只记得那具挺直的尸体和其生前摸样，不明白死亡的意义。

可是心理隐隐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也要面对。

我不明白那些大人为什么哭的如此悲伤，因为死已成事实。

我害怕当我有一天面对时没有忧伤。

那样小小的年纪，我竟然拥有一种罕见的淡定，看到了死亡的不可逆转。

雨+不明雾气+鞭炮+入殓+直挺的尸体=死亡

这是我对死亡的全部概念。

父亲的去世，才让我开始感受到死亡的真正意义。那一天我十九岁，刚考上某大，年迈的父亲二度患上心脏病，医生说不用治疗了。哥哥电话告诉我时我正准备期末考试，哥哥说不用担心，安心读书吧。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半夜惊醒嚎啕大哭，不明所以。后来知道，哭后的第三天，父亲全身浮肿，安静的走了。

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连接生死，感应意念，只是我们不知道。

考试后回家，走到十字路口，看到些衣服燃烧未尽的痕迹，这是村里的习俗，死了的人要把生前所有都烧在路口，让他不再牵挂世间的一切。我默念：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刚过路口，一个大婶看到我，低低叹息了一声：唉，你看不到他了……声音很轻，但却异常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胸口一涌，不知什么堵住喉咙，我提着生平第一次买给父亲的水果，那是我勤工俭学和从学校的伙食费里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钱买的，踉踉跄跄歪进家里，看到父亲的遗像挂在厅堂，悲从中来，扑倒床上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我不相信父亲就这么走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吃上我第一次专门买给他的水果再走，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再也不能见到父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等到我工作孝敬他。

脑子转了无数问号，没有答案。只感到一层又一层的哀痛如浪袭来，把我淹没在无意识的世界。

此后很久，直至如今，我常常梦见父亲，笑颜如花，一如生前淳朴。我亦常常梦中醒来，怅然满怀，仍觉父亲还在身边。

但却常做一个不详的却相同的梦，父亲的灵柩扛到半山就摔落下来。

我想，父亲还是责怪我的，儿孙满堂的他最终没有见到最疼爱的幺女。

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生者的哀伤是因为不舍，死亡让人真切的意识到你所失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死亡也让人看到了人生的遗憾，却无从弥补。

大哥的死，很不该。

兄妹五个长大成人，各自为家，只在节日才会聚在一起。那天接到三嫂电话：姑姑，你大哥走了！我没反应过来，“走了？”

“上午走的，明天要出殡了，天热，放不久……”

放下电话，我才意识到“走了”的含义。

但大哥的死，让大家有些议论。

大哥没有什么大的疾病，就是胃不好，饮食不正常，常常空腹喝酒。大嫂是个节奏很慢的人，即使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她也很少早早起来煮饭给孩子们。她总是拿着一把梳子，慢腾腾的梳理她那凌乱不堪的头发，等她早餐弄好，邻居早已到地里。傍晚大家收工回家，照顾一家老小，她才慢悠悠扛着一把锄头回来，披星戴月。大哥也懒于家务，没饭吃就到其他兄弟家看看，有就坐下吃喝。不久胃就不舒服，后来发展到胃出血。去世前俩个月，常常吐出大口的血，也不在意，住过一次院，稍有好转就回来了，不舍得花钱，还要耽误农活。

出院后大哥还是经常空腹喝酒，嫂子也很大意，不甚关心，不过是胃病么。

大哥越来越瘦，快没人形，更懒，但幽默的风骨仍在，夫妻俩吵完架，变着法子哄大嫂，让大嫂气极又笑，和他离婚的念头就此消散。

但大家不这么看，因为大哥是喝了嫂子给他泡的药酒后不久死亡的，有人怀疑嫂子是有意的。

姐夫也这么怀疑，把我拉到一边，这殡不能出，大哥的脸都是黑的，这是中毒的表现。

我认真的思考过：村里人常爱根据民间的方子挖草药泡酒喝治病，我母亲的风湿病就是这么治好的。大哥的药酒，也是嫂子依此问人炮制，很不科学，也许药理相反导致胃部恶化、出血都极为可能。但大嫂虽然和大哥感情不是很好，却不也是恶毒之人，对父母也还孝顺。我不相信她有毒死大哥的心，对她一点益处都没有。即使过失造成死亡，追究有何意义呢？家破人亡，孩子没了父亲，又要失去母亲……更没人性。

再说了，大哥自己不尊医嘱，乱喝乱饮，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不能责怪嫂子照顾不周。

大哥和大嫂，争争吵吵大半辈子，却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风风雨雨也相伴了这么多年。

只是改革开放了N年，村里还是没有医保，得了胃病，老想挨挨就过去了。儿女越来越大，山上大片的芒果却越来越卖不起价钱，什么时候才能起房子给儿子娶媳妇？

他们就像农村所有的夫妻一样吵着闹着和着，过着平淡寻常的日子，哪里想到这样的疾患会夺命？！

看着嫂子憔悴苍老的脸，我不忍指责，觉得大哥的死是宿命，偶然中有必然，无法指责谁，怨恨谁。更多的是莫名的悲哀。

姐夫的死，很诡异。

诡异的不是姐夫的死，而是姐姐报丧时的表达和声音，至今仍在我脑海萦绕，就像黑夜里捉摸不透的鬼影渗进心灵深处，感到阵阵寒意。

我从没想过姐夫会在在大哥走后不久离世，尽管他有多年糖尿病史，心肌三级衰竭，而且刚刚出院，大家松了一口气。姐姐晚饭后像平常一样到广场跳舞，九点多回来看到姐夫躺在地上，眼睛紧闭，头朝里，脚朝外，手上的表褪到手肘处，状似刚到门口突然摔倒。姐姐心理一慌，忙喊姐夫，全无回应，摸到鼻子，气息全无，触到姐夫的手臂，却已是冰凉。惊动邻居，大家帮忙叫救护车，120来后急救一番，回天乏术，宣布死亡。

姐姐开始茫然地给大家电话。

我接到姐姐的电话时吓一大跳，我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像狼的悲鸣，但却低沉而恐慌，非常遥远，她说姐夫腿伸直直了……我急问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摔倒的，叫了救护车没有？姐姐没有应我，只说姐夫腿伸直直了……我又重申让她赶紧叫救护车。“嗯……叫救护车……”姐姐喃喃自语，停顿了一会，电话挂掉。

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陷入黑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赶紧给哥哥们电话，二哥说明天过姐姐那看看。

我们都没有想到，当时已经确认姐夫不在了。只是姐姐不愿意使用“死”这个字眼，让我们迷惑和心存侥幸。

我给外甥女电话，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姐姐也只是对她说爸爸腿伸直直了……叫她马上回家！！

半个小时后我收到外甥女的短信，说已经连夜包车回家，正在路上，爸爸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了。她也不使用“死”这个词，但这次我们都明白了。

我们兄妹几个连忙放下手头工作，从不同地方赶回送别。

遗憾的是，我们都没见姐夫最后一面。在那个小小的县城，任何人死了都要超度的道公计算出殡的吉时，等我们到家，姐夫已入土归安。

姐姐看起来已平静许多，让我暂时忘记了刚接到她电话时的感觉。

但是她不敢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睡，我陪伴了她半个月。

每次走过客厅，我都会想到，姐夫曾经在这里孤独而冰冷的躺过，仿佛看到姐夫仍在黑暗处看着我。

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我和姐夫接触不深，虽然从小就和他生活一起，但他严肃，沉默，冷人畏惧。

姐姐却是和我最亲，都说长兄为父，我姐姐就像母亲一样疼爱我，关心我。

他们的战争，加深了我对婚姻的成见与批判。尽管我在他们之间起着一个缓冲剂的作用。

我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契约。

当初姐姐是如何不顾家里反对执意要和姐夫生活在一起啊！

没有酒席，没有婚礼，没有祝福。

直到有了孩子，直到孩子慢慢长大，姐姐还常常拿这些陈年往事来抱怨姐夫。

姐夫总是默默得抽根烟，不说话。

直到女儿考上大学，姐夫突然把烟酒都戒掉，并且不再热衷应酬。吃过饭后，泡上一杯浓茶，独自慢慢呷着，看着电视，困了，上床睡觉。

俩人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不再激烈对抗。好像都累了，爱干嘛就干嘛吧。

姐姐的休闲时间，常常用来跳舞健身买新衣服，忙碌的脸上竟有了快乐的光彩。

不再轻易争吵，其实分歧还是有的，姐姐我行我素。没有对手，姐夫似乎也索然寡味，坦然接受了变化。

偶尔，彼此还能俏皮的调侃。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慢慢放弃了自己的棱角，也许，对方发白的鬓角让他们发现了时光的流逝，而那些争执的原因，渐渐变得无足挂齿。

当姐姐意识到姐夫不在，死亡变成真实的谢幕，那个被鄙夷了一辈子的“窝囊”男人，像柱子一样轰然倒塌，她才发现原来他就是自己生活的依靠。只是-------他不复存在，只是，她不相信他真的就这么告别，远走。

所以，她拒绝“死”字，拒绝面对，拒绝承认。从死亡宣布的时刻，姐姐一定失了魂，她的世界，也一定空了，否则，怎么解释我听到她电话时的阵阵寒意……其实当时我就怀疑是不是姐夫死了。只是我也不愿面对，只不过是摔倒，那就还有站起来的可能？？？

回想他们曾经大动干戈的婚姻和姐姐失魂落魄的声音，一个坚硬无比女人的以一种脆弱的方式来宣告丈夫的突然离去，让我跌入了失真的时空，感受了到生命的无常与人生的诡异。

在我眼里，姐夫并不窝囊，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当过兵的他，正直严肃，作风正派，敢于担当，但或许不太善于钻营，一直没有什么官运，而这，正让姐姐耿耿于怀。

谁谁的老公，当了什么什么长，谁谁的老公，赚多少多少钱，都让她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姐夫勤俭顾家，克己奉公，对姐姐大方的做派也很有意见。

这些纷纷扰扰的争执，矛盾，随着女儿的长大和时间的消磨，渐渐湮灭，死亡更像一面镜子，忽然照亮了生前的寂寞与繁华，姐夫和姐姐的婚姻就像一出话剧，高低错落有致，看似无意，实则自有结局。

姐姐的脆弱，让我体会她丧夫切身之痛的悲凉之外，体会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拥有。她懂的了生命中最可贵的一段，貌似敌意的旅程，其实温暖了一生。

这是一种领悟，尽管我们已无法抓住。

这是死亡的意义。

它让我们清楚地看见来时的路。

这三个至亲的离世，在我内心盘旋很久很久，我常常回想他们生前的片断。似乎也在看着自己一路的旅程，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向同样的终点。

但我并不觉得虚无。

死亡，是今生活着的影像，它绝不是结束。而是通向往生的钥匙。我不相信来世，但我相信因果轮回。

看见死亡的光芒，才能意识到生的价值和意义。

活着是死亡的过程，是生的体验，在生的过程，我们犯错，纠错，我们失去，拥有，我们顿悟，沦丧，失去自我，直到不断成长，铸就自己的信仰。

只有经历失去，才懂得珍惜拥有。

只有经历死亡，才能生活勇敢。

只有不断沦陷，才能开启心智之光。

死亡是一扇窗，透过它看到生的玄妙，璀璨与虚无，都由生决定。

卡曾斯说过：死并不是人生的最大损失，虽生犹死才是。

对此，我深以为然。

默默对自己说：走吧，别怕！什么都不会失去，即使终点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