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北门口
严夏酷暑,燥热难耐,突又想起老家,那里是避暑的好地方。
我的老家在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南岸——余干县城北门口,宽阔的庭院里有许多绿荫。葡萄架下,桃竹林旁,到处都可纳凉。往年,父亲和我都要在桃树下搭好棚架,用桃竹枝和稻草盖上,再种上葫芦、南瓜和丝瓜。盛夏,缠绵的藤儿蔓延成荫,这便成了极好的凉棚。隔壁邻居也常三三两两的坐在棚下聊天,摇扇纳凉。午饭后,我常用一块木板和二条凳搭成床铺,铺开凉席午休。阳光从叶罅中筛落下来,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圆点,在荫影里跳动。有风吹过,发出吱吱的声响。天空像是被烤熔的玻璃,云彩也像被烘干的棉絮。阵阵风丝里微闭上双眼,有踱人进入虚幻迷离的梦境之感。
一觉醒来,常常口喝,便去门前水井用小竹筒打水解喝。有时还会钻入葡萄架下,掐几粒酸溜溜的葡萄。我家庭院有三株桃树,春风过处,娇艳的桃花如诗如画。夏天,澄黄嫣红的桃子掩映在枝头上,煞是诱人。年年桃子熟了的时候,母亲都会拣那上好的桃子,用竹篮盛了送给左邻右舍,然后我和弟妹才可美美地品尝。
当然,这些并不能使我满足,每天中午过后,我们小伙伴还会相邀到“两口湖”玩耍洗浴。两口湖虽然不是很大,但它湖水清澈,四季不竭,街坊邻居洗衣洗菜和男人们洗澡都是在那里。不知有多少年,一直是那么有序地延续,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与之息息相连。有时,用一张纱网捞鱼;有时,站在湖岸上拉动长杆,拖动鱼线钓几条鲫鱼;有时穿着短裤子沿着没踝深的湖水奔跑,一任清亮的水花溅湿全身。累了便坐在浅水里,用手在屁股下挖掘一个小坑,仰面躺倒在水中,听耳畔水声潺潺,看天上的浮云飘来飘去,云卷云舒。
北门口令人迷恋,它地处城乡交界处,现在人把它称谓城乡结合部。往南走,是昔日繁荣的街市;往北走,是绿油油的广阔田野。我家是离田野最近的吃商品粮的城市居民,可农村的景象更使我难忘。我熟悉田野上的树木和田垄,“扁担圹”和“看山湖”,还有北门坂上的二座六角亭子。我爱坐在万家祠堂的老樟树下,看大人们用木桶在井边提水。每当洋溢的水桶倾倒在井台上时,一蓬清亮亮的浪花便向四处奔流。浪头激溅起沟壑边的马兰草,蓝色的白色的马兰花便会轻轻地颔首摇晃。脚踩在冰凉的井水中,遍体生爽。撕一茎马兰叶放在嘴边,就是一个得意的“叫子”,吮吹之间,明亮的音响就从树荫下飞向远处。
夏夜,我喜欢上东山岭的“干越亭”上憩息纳凉。干越亭是很有名气的,它建于唐初,北宋文学家杨亿谓它“前瞰琵琶洲,后枕思祥寺,林麓森郁,千峰竞秀,真天下之绝境”。古代访客留诗的名家很多,我喜欢的还是唐。刘长卿所题干越亭:“寂寞江亭下,江风秋气班。宦情何处澹,湖水向人闲。寒渚一孤雁,夕阳千万山。扁舟如落叶,此去未知还”。至今读来,还是似懂非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东山岭的月夜更为美妙。夜色朦胧里,城镇和乡村,村落和湖泊,都浸入月纱中。月光下,树木宛若水底的菱荇,东山恍如游躺的长鲸。万籁俱寂中,隐约传来市湖水激撞堤岸石头的哗响,如浅呤低唱,令人销魂。山脚边的梨子和李子成熟了,不用手电照明,夜晚都能摘到好水果,是摘还是偷,当然不会让主人知道。梨子要挑大的,李子只要用手轻轻地捏一下,发软的必定已成熟。把梨子李子拿到干越亭上,倚靠亭柱,慢慢品尝。远处,蜘了合秦着小夜曲,引人遐想。身边,讨厌的蚊子却扰人情绪,于是在旁边点燃柴烟,然后轻松自在的睡在破草席上,昂看夜色如水,星光灿烂,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踊身星海的幻想。
故乡的夏夜,家人惯于在户外纳凉,那时电扇很少,空调是舍听都没听说过,但我的感觉还是故乡凉爽。真想回到从前,于静谧的夏夜再侧卧葫芦架下,悠闲地谛听那阵阵蛙鸣。蛙声由一两声前奏起动,犹如交响乐先行定音和领奏,随即引出各音部的伴鸣,然后才是此起彼应的合奏。我明知这是一种奢望,挤进城市三十余年,终日陷入浮躁喧哗之中,心境少有清闲,蒸蒸夏夜,燥浪不已,便格外想念往日的故乡。
时光流转,日月穿梭,故乡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商品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的改善使人欣慰。可是在创新生活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破坏了许多美好的东西。昔日甘甜的两口湖不见了踪影,家门口的老樟树已不复存在,水井也夷为了平地,再也不见清清的井水在马兰草下流动……老北门口的邻居大都搬进了新楼房,原先的旧房子已很少见人走动,路边的垃圾成堆,废水严重污染,浑黑的浊流令人不敢涉足,望之触目惊心。极目凝睇,想从视野里寻觅往日的踪影,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于是,以往的记忆就更加珍贵。
我怀念故乡的树木和花草;我怀念北门坂上的水车和东山岭上的绿荫;我也怀念清凌凌的河水和蓝幽幽的马兰花;更怀念北门口那些纯朴憨厚的老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