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到永远
抚摩着刚刚洗印出来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几张写满沧桑的脸面,亲切中透着欣喜的情态;细看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农家小院,院里缀满果实的树木,或富丽或简朴的室内陈设;那浓绿散着清凉的林荫道,撒落着细石子的黄泥路面,一股特异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叫着照片上人的名字:阿不都黑力力,乌买汗,托乎地汗,尼牙孜,安尼帕,穆桂梅;抢着说背景所在:这是原来的公社院子,就是当年安排我们分组的地方;这是我和哈族社教干部扎爱潘住过的房子;这个大坡下去就是我们曾在那里挑水、打冰的河流(伊犁河支流)……,兴奋激动不亚于当年。
这些珍贵的照片是今年七月初拍的,是到伊犁旅游时特意了结的一个心愿。它记载着我们三十八年前的特殊经历,承载着说不尽道不完的人事,凝结着多民族的几代人的深情厚谊。一路上我们生怕相机受潮,胶卷曝光,象呵护婴儿那样小心翼翼;丢失了什么都可以,手中始终须臾不离相机;结果身份证丢了,一看相机还在,便照旧欣然而喜,弛然而卧。
看着照片,三十八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那时,我们在新疆大学读三年级,正赶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学校党委派文科生向社会学习,就安排几个班来到伊宁市伊宁县,参加社教工作队。1964年冬天到1965年6月这段时间,我们曾在英他木搞社教。地区居民和工作队成员基本是维吾尔族,在这个小队的汉族只有我们两人。经过“四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的简称),不仅相互学习语言,也与当地居民、特别是与所住房东一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的房东阿依木汗还认我做干女儿。乡亲们的善良、热情、淳朴给了我们深刻的影响,赢得了我们由衷的爱戴和尊敬。虽然极“左”路线在总体工作上造成了某些损失,但是对于居民们的心理,对于相互的感情交流,影响微乎其微。我们在主办文化夜校的过程中,在冰天雪地的共同劳作中,和居民们、尤其和青年们建立了真挚的情谊。临分别前的日子,每天一见面几乎都是流泪话别;在锅灶前,我和阿娜(维语母亲)边说边做,边做边哭,胜似一对亲生母女。那时的心情,用一首维吾尔民歌《离别》中的话来说,就是“心中好象遮盖乌云”,而这乌云是雨做的。它总是沉沉地笼着我们的眼和心。
回学校后,我和阿娜一家通过信,也给她寄过医药和生活用品。是“文化大革命”的到来,中断了这种联系。但是我们时常回忆那段岁月,念叨熟悉的人名,挂记他们的生存状况。这次已经来到伊犁地区了,怎能不去旧地探访呢!
此行真是天做之合。
这次单位组织旅游,原本路过伊宁住一宿,没有机会专访。临时决定在伊宁市区游玩一天,这可巧合了我们的心愿,于是大喜过望,开好房间便出门打听车辆路线,说什么也要去伊宁县英他木地区看望阔别三十八年的父老乡亲。
在路口天缘巧合地遇上了抱着可爱婴儿散步的某部转业战士庄明生、汪静(回族)夫妇——两个热心人。在交谈中告知他俩原委后,素昧平生的小庄和小汪竟然感同身受,不仅非常理解和支持我们的打算,而且替我们做了周到的设想。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最后,联系租定他们朋友穆桂梅(回族)的车,可巧小穆还能兼任翻译。我们虽然当年已经粗通维语,但是离开语言环境将近四十年,现在交谈起来,有翻译自然好。就这样,第二天早晨,我们驱车四十多公里,赶往英他木。一路上与小穆谈兴甚浓,她爽快地说:“我很乐意帮你们寻找,停留时间长也不要紧。这是一分多么难得的人间真情呀!”
先到英他木乡村委员会,我们径直问到楼下的妇女干部,她叫安尼帕。用维汉夹杂的语言说了来意,并且说出了几个名字:阿依木汗,玉素普江,戈塞特,阿斯木,帕里丹,阿不都黑力力。她带我们上楼见了书记加拉力丁。书记一听就很赞许,热情地安排安尼帕放下手头工作,给我们做向导,带我们寻找。并且邀请我们中午到他家吃饭。我们道了谢,并合影留念。在车上,我不由多看安尼帕几眼,总觉得这清秀的面孔似曾相见。紧接着就否定了:她仅21岁,可能是爱屋及乌的心情所使吧。
这一切都没有费半点周折,顺理成章。事前,我们一门心思地想完成一桩心愿,别的都被挤兑在脑后了;事后,我们回味时才想到,如果当时村干部跟我们要介绍信或相关证件呢,那也是人之常情。事先没有丝毫准备的我们岂不是抓瞎了?可是他们没有丝毫的怀疑和犹豫!是什么让他们确信无疑的呢?不单是几个人名,也不是几句维语,而是超越了时间、地域、民族文化心理的人间真情!越想越觉得:一切都会过去,只有真情永存!
先后问了几家,都很陌生。估计他们出生在我们离开前后,了解那段时光的父辈已经故去。找到一个阿不都黑力力,正在门前翻晒粮食,颗粒饱满的麦子黄灿灿的,夫妻俩也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我们上前问候握手,得知他已经八十有五,显然不是当年那个帅小伙。时间不允许细问,便又掉转车头,继续打问。心中不由暗暗打鼓:可别谁也见不着啊。
就在车刚停在一个高门楼前的时候,从大门里走出一个六十余岁、个头一米八几的精干老头。他的面容一下子就在眼前定格了:就是他,阿不都黑力力,没错!虽然显得老相,但是眉眼的英俊依然。我们立即迎上前去,自报家门:我是加米拉,他是阿斯卡尔(当时取的维吾尔名)。他立即回想起来,把我们让进屋,铺了炕桌,摆满食品,打开了话匣子。看样子,他的家境很不错:里外套院,桃杏满树,住房敞亮,摆设富丽整洁,都盖着镂空花边的白色布幔,墙上挂着热瓦普,透着艺术氛围。他妻子温柔和顺而善解人意,殷勤地劝茶,示意进食果品。
阿不都黑力力拿出当年的黑白照片给我们看,我们记忆中的自治区篮球健将、赴上海集训队队员便赫然在目。当年他因为出身中农,不是积极分子、依靠对象;但健谈幽默,是文化室里的骨干力量,也是少数几个能说几句汉话、学得最快的青年之一,跳舞歌唱也是一把好手。他告诉我们,我的阿娜阿依木汗夫妇以及玉素普江、帕里丹、阿斯木夫妇和他们有病的大儿子等人,都不在了。我曾经住过的房子还在。玉素普江的妻子托乎地汗还在,已经改嫁。他指着安尼帕说,她就是托乎地汗改嫁后生的女儿。呀,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怪不得觉得眼熟呢。我急切地问安尼帕:我们离开时你母亲抱着的不满一岁的小女孩现在在哪?安尼帕说,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热孜燕,出嫁到他乡了。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那是临别前和阿娜全家的合影。照片上的人现在只有两三个健在了。托乎地汗就是一个。回来后,我立即把它翻拍放大,给安尼帕和她母亲寄去两张。
我们还开玩笑地说到当年,曾经鼓励阿不都黑力力和追求她的哈里丹结合,遭到拒绝的事。阿不都黑力力大笑着说:“哈里丹出身好劳动不好;我的羊岗子出身富农,可是劳动好。我就看上了。”他现在的家境不仅证明,他们赶上了好时候,也证明了勤劳是法宝。他真是见识不凡的人。
我们询问他的生活状况,他说,现在什么都不缺,满意得很。并且反复叨念,这样长时间了,你们还没有忘掉英他木的乡亲,真是太难得了;一定要多住几天,我带你们各家走走。我们吃着金黄的杏儿,喝着加冰糖的茶,就着馕和饼干,有滋有味地叙说着,大笑着,倏忽到了正午。
话短情长。我们再三辞谢了阿不都黑力力一家的挽留,互相留了地址,拍照后前去被废弃的老屋门前留影。路上,见到了乌买汗,当年的妇女队长,被工作队落实政策复职的人,情真意切地拉住我们的手不放。尼牙孜,我们离开时还是几岁的小男孩,大老远的就叫开了:“阿斯卡尔!加米拉!”彼此握着手说了许多,不用翻译,就明白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最后去了托乎地汗家。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是那个浓眉大眼,中等身材,但生活的担子和不幸已经毁坏了她的健康,说话喘得厉害。她和安尼帕、阿不都黑力力忙着摘树上的杏子,洗了给我们吃。从来也没有吃到今天这样甜的杏儿。看着托乎地汗有些蹒跚的脚步,满心希望她的身体能象她院里枝叶纷披的果树那样充满生机。
不好意思太多耽搁小穆的生意,没有准备而又圆满的阔别重逢终于不得不落下帷幕。带着极大的满足、深切的遗憾、依依的惜别、悠长的回味,结束了有待下文的旧地重游。
照片按人头洗印了,分装了;购置的衣料、头巾等物品已打好包裹;写的信件也翻译成维文。心中还在期待着什么。是什么呢?对了,是想在有生之年重回英他木,住上一阵,别再这样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