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逝
在乡下小学教学的时候,我常常面对这样的时光。天边一抹红云在喧闹了一天的校园的上空慢慢冷却,幻化成冰冷的黑夜铁一般地罩住了整个校园。在寂寥的黑暗中,我仰望天空中穿梭飞翔的鸟和若隐若现的星星,孤独失意如一匹烈性的马,在心的草原狂奔嘶鸣。
这是一个远离村民集居地的新建学校,没有校门的庇护,一圈围墙内,孤矗着两栋教室和几间宿舍,围墙外是栽着几排白杨树的荒芜空地,一个鸟类与鼠类的天堂。在如潮水般漫漶而至的黑夜中,我常常一个人呆呆在坐在床上,听窗外飞翔的鸟鸣和风捋过树梢发出的呜呜声,整个世界是一个黑漆漆的台子,中间立着一个孤独的自己。在每一个黑夜来临之后,一个人遗世独立似地在黑暗中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操场散步,想像着人生之后的时光,或悲伤,或喜悦地打开宿舍的门,打开录音机,仰面躺在床上,沉溺其中,既而泪流满面。
一段时间,我无休止地听着一盘埙曲和一盘吉它曲,埋头读着三毛率真的文字,幻想着外面的世界。迷恋三毛在撒哈拉那云端的日子,迷恋埙曲泥土的质朴和吉它单纯的忧伤。三毛的文字仿佛是一条绳索,牵着我的梦想飞翔,却又勒得我无法喘息。音乐的忧伤让尚存童稚的心变得更加柔软,充满了情感的汁液,充满了深深的感动。十八九岁的时光,人生像手风琴徐徐拉开,但是那排黑白相间的键盘上,我却演奏着忧伤的曲调,甚至悲观地怀疑自己的未来会在自虐般的忧郁中溃不成调。
我始终记得一个冬日的上午,我刚从教室里讲完课文《穷人》回到宿舍,尚还沉浸在课文的悲伤之中。一个在外求学的朋友回家路过学校,到宿舍看我。窗外阳光明媚,屋内炉火正旺,孩子们的叫闹声和着录音机中的吉它曲,在空气中静静地流动。一缕冬日的暖阳隔着窗照在我的脸上,我向他述说着烦恼的时光和这个看不到一丝光明与前途的悲伤的地方。我告诉他,当我清晨起床望着桶中漂浮着枯草末的水,恶心得无法洗漱,当我在黑暗中一个人听着屋中老鼠窜动时恐惧的无助,无法面对的老师间争课施压的残酷竞争,无法面对在冰冷的现实无人倾诉的精神上的孤独。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的诉说,直到我自己打住了话头。整个上午,在自己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渡过,自己像个长舌的妇人,在无力抓住生活的幸福绳头时,只好用舌头的锋利来无奈地雕琢生活。陪着他漫步校园,漫步校园外的荒地,听孩子们的吵闹声,听鸟雀们的呜叫声,我们谈论着音乐,谈论着文学。往日本来热烈的场面,在我失意的情绪感染下,彼此都有些黯然伤神,甚至有些时候相互沉默,只听到风吹过,打着伤感的哨儿。面对我的悲观情绪,他鼓励着我,告诉我羡慕我在这所学校恬静而充实的生活,盼望着毕业后也能过这样的生活,甚至面对空旷的荒野,平日极少言语的他大声为我背诵着《相信未来》。
多年以后,当我离开那所学校,在不同的单位间辗转时,却深深地怀念那段简单而安静的时光。成熟的我们褪去了昔日的青涩,似乎不再多愁善感,在俗世的尘间,那被欲望蒙垢的心灵早已失去了倾诉的理由。偶尔遇到依然在乡下教书的他,我们讨论菲薄的工资永远追不上飞速上涨的物价,纯真执着的感情无法抵得住物质诱惑的婚姻,飙升房价最终只是一堆遮风蔽雨的砖块水泥,高傲的灵魂在冰冷的世故之下不得不卑微地低头,聊起旧日的时光和曾经的往事,总是唏嘘不已。
在他的家里,我们在一杯又杯酒精的刺激下,怀念着旧日的影子,谈论乡下学校的往事,所有的时间和记忆都仿佛凝在了十几年前的过去,我们一起欢笑歌唱,一起悲伤流泪的过去。他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冬日的上午,本来想找我聊聊即出校门的自己心中的迷茫,无意间在教室外的墙根下听着我讲《穷人》时的哽咽,在宿舍中看到了我忧伤低沉的文字,他沉默了。在倾听倾诉之后,他以一种让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方式鼓励我。其实,自己的眼前依然是一团漆黑。在乡下的学校,他呆了十几年,只想以一种平淡的态度,安静地读书,平静地生活,即使面对失败的婚姻,他依然只想以最真诚的态度过好每一天。
说着说着,彼此已泪流满面,是一种久违的真诚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