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绿莹莹
这几天,丽江花园的江边不时传来“咚咚”的鼓声,带着小外孙到江岸一看,原来是南浦乡几十个精壮汉子在进行龙舟训练,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羊城龙舟赛。
平时我的日子过得散漫,节令像溪水从身边悄悄流过,我并不多加留意。而这急促的鼓声和震天的吼声却忽然让我惊觉:呵,端阳节到了!于是,脑子里便悠悠地浮现出许多关于端阳的记忆。
我虽然生长在鄱阳湖边,但心中的端阳却并没有浪花飞溅的龙舟竞渡,因为算命先生说我命该忌水,所以每年端阳村民们扶老携幼去湖边看划龙船,母亲从来没让我去过。因而故乡的龙舟是什么模样我至今一无所知,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
不过,我童年的端阳虽没有百桨夺锦的热烈和激荡,却另有一种印象,那就是绿莹莹、水汪汪、像一幅刚刚题完签的写意画。按节气,端阳在芒种边。这时,早稻已施过两遍肥,沾着露珠的禾苗青幽幽遮满了水面,远远望去,田野一片深绿;有几只白鹭伫立在这万绿之中,一会儿低头觅食,一会儿又匆匆地从绿波上掠过,让这画显得更加灵动而妖娆。虽然梅雨季节还未到来,但空气中水气却充盈,这水气凝聚成缓缓流动的云絮,在画屏般的庐山腰间缠绵环绕,其实也在庄稼人的心中缠绕,让他们欠欠地惦着:哪怕再穷再忙,也该体体面面地过个端阳节了。
这时,我母亲会忙碌起来:她将珍藏了许久的小麦和糯米从小罐里倒将出来,趁夜把麦子磨成细细的面粉。然后就吩咐:“崽呀,明天去门口岭摘些粑粑叶来!”第二天,我便会连跑带跳地来到村前那座小山,钻进没过头顶的茅柴里寻找粑粑叶。这粑粑叶杆是一种没有枝丫的刺条,木质块根像一只古怪的老鼠,好像是叫什么木茯苓;它圆圆的叶子大而肥厚,且有一股独特的清香。我一般会挑不嫩不老的叶子摘,太嫩,蒸好粑粑叶子很难撕下来,太老,那粑粑又会差一味。这山上粑粑叶很多,很快我就摘了用细条儿穿着的好几串。当我提着上好的粑粑叶串儿回到家时,母亲也早在面粉里放上了去年留下的面起子揉好了面,只等着将那坨面搓成一个个面团轻轻拍在粑粑叶上,然后摆满篾折子让它们“发”。这其实是南方的另一种馒头,而我家乡叫做“发粑”。当“发粑”起锅时,在氤氲的蒸气里,显得膨软雪白,皮儿发亮,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酒香。这时,我会不顾烫手,揪起一个用手倒腾着到小伙伴中间显摆去了。
母亲说,过时过节,人家有的我家也要有。为了不馋着儿女,母亲不怕作难。因此端阳包粽子母亲尤其精心。五月刚搭头,母亲就会背起篾箩去高崖深涧摘粽叶。这种粽叶又宽又长,一片包得下二、三两米。刚摘回来的粽叶绿莹莹带着一股“青”气,母亲便会把它们捆扎成一把一把放进开水里略煮一会儿,这样粽叶便会变得柔软,又不失清纯的自然香味。
蒸完“发粑”,母亲便开始包粽子了。糯米早已用井水淘好,洒上菜油和盐拌匀,然后拿起两片粽叶半边相迭卷成漏斗状,再用调羹将拌好的糯米舀满漏斗用筷子扦插密实;这时,母亲会将筷子横置在漏斗口边,将粽叶的根梢反折过来拿捏紧扎,最后抽出一根龙须草,一头用牙叼住,另一头绕着筷子用力缠绕并打上结;抽出筷子,一个秀气的、棱角分明的长菱形香粽就包成了。那时乡下贫穷,没有哪家包红枣、或者猪肉粽的,但绿豆和红豆粽还是家家必有的。这时,堂屋的簸箕里摆着松软的“发粑”,卧房的楼梯口挂满飘香的粽串,不用渲染,那端阳的节味儿也就自然而然地漫溢开来了。
孩子们永远是兴头疯,只要过节,腿脚就更加勤快。这时,我会拿起镰刀,哪怕淋着细雨也要去寻找长得茂盛的野艾。这种艾一般长在田头地脚、或者菜园的沟边,杆儿壮硕,羽状叶正面青幽,背面有白毛,一镰刀下去,清新的苦香味扑鼻而来,让人神清气爽。当我背着湿漉漉的艾捆回到家时,母亲总会夸我能干。我又会趁着兴头来到门前的大潭,那里生长着一片茂密的菖蒲。不过这时许多孩子正满身泥浆地在那里争抢最肥壮的蒲株。当然我也不会示弱,裤脚都来不及挽起便扑进陷到腿跟的污泥里,在泥腥味和蒲香味的缭绕中奋力拔扯着,有时用力过猛便一屁股摔在污泥里,人就变成了一个只露出滴溜溜两只眼睛的泥猴。当我把“抢”来的菖蒲放在清水里洗净后,我会觉得无比兴奋,因为那菖蒲的蒲蔸嫩白如玉,蒲叶碧绿修长,非常水灵漂亮,真让我相信它们正是能斩妖除邪的“水剑”。
香艾和菖蒲挂上门框了,一年一度的端阳也就真的到了。当母亲用艾叶水为我洗过澡,再穿上特意为我赶缝的白布衫子,父亲又用艾叶在我眉心点上一团厚厚的雄黄;我还在自己前几天用棉线编织的蛋笼里装上两个祭红染过的鸡蛋,再端端正正地挂在胸前的纽扣上,这时,我感觉自己简直“帅”呆了。
至于端阳节的吃食,这时对我也有些不重要了。虽然有肉、有苋菜,还有“发粑”、粽子、鸡蛋,而我却只吃些灶灰煨熟的蒜头便与小伙伴们去碧绿的沃野追蜻蜓去了……
五十多年了,好像再没有认真过过端阳节了。原以为它早被我忘却,原来它并没有远去,仍然在我心田的一隅长着,仍那么鲜嫩,绿莹莹像一株春芽。是呀,人生不服老,记忆怎么会老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