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逝
田间又添新冢。仰起脸,凄绵的雨,从阴沉无际的空中飘落。
那一瞬突然觉得,这转眼而逝的多年,仿佛都是空茫。
火车飞驰,路过大片翠绿的田野,稀疏而整齐的杨树阵,南方的小河和木船,北方的红瓦与山羊。轨道边的村庄,咬指头看车的孩子,还有不停的小站,灰白而寂寥的站台。我站在门前,额头顶着玻璃窗,看它们纷纷而来,撞进视线。
回家,因为不再那么轻易,所以被赋予新的意义。除了办事之外,想和怀了宝宝的喷喷吃顿饭,还想晚上去丹尼斯,买件黑色的冲锋衣。而计划中的一切,被突然而来的,姥爷去世的通知,一把抛开了。
下午回到小城,气温骤降,细雨纷飞,T恤加薄外套的我,冷得瑟瑟发抖。巷子口传来刺耳又凄厉的唢呐,花圈,挽联,灵堂,拥挤的不认识的人们在低声耳语,穿素服的亲戚哭作一团。
祭拜后,径直进去堂屋,跪在棺材旁。任其他人上来为我装扮。因为母亲是长女,而我要替母亲戴孝,所以用了最长的白布,系在头上,垂至脚踝。招魂,行礼,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请来的哭灵人在那里嚎啕,观看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我在众人之中,却觉得安静空灵。似乎不在一处空间。
上次见到姥爷,是大舅妈去世,回老家办事的时候。他的身体明显不行了,眼睛也看不太清。旁人告诉他,是我回来了。他就呆呆的盯着我看,手哆嗦个不停。我上前把他抱在怀里,他就呜呜的哭起来,象个被遗忘多年委屈又孤单的孩子。我也哭起来。我的姥爷,曾经那么高大英俊,文武双全,如今干枯苍老,好像一片树叶,脉络单薄,轻轻一下就会碎落成片。
而这一片老去的叶子,终于没等到我再回来的一天。那些曾经安慰他的话,都变做泡影,只留下不能重来的遗憾。
他静静睡在火化间的铁床上。带着礼帽,穿着全城最昂贵的风衣。我为他把鞋正了正,拉平每一个微小的皱褶。他表情安详。依然英俊而高大,一如山水辗转、风尘仆仆的当年。好像一个骑士,一路拼杀过后,在深深的入眠。
房顶的三叶扇,在无声的旋转,大屋子静悄悄,风从高处的窗口卷进来,和着门外沙沙的雨声。
我在一侧凝望着他。送他到这里。然后,就只有他自己了。他已然经历了冰之彻寒,即将前往熊熊烈火。体会极致的考验,而后重生。
原来每个人都是这样,独自而来,悄然而去。也许因为生前与死后,是如此漫长难耐的孤独,我们才在短暂的几十年,苦寻一些陪伴。是的,孤独才是永恒,相聚不过偶然。
红布裹着骨灰,灵车穿过乡村。碧绿的麦田一望无际,油菜畦畦嫩黄。紫红的小花开在地头。鸟巢高高搭在树的枝丫间。春意如此融融,而他步履匆忙,已无暇再看。他不能再逗留城里宽敞的新房,孙男弟女膝下承欢。他要回到最远最远的老家,在家族碑林前,与我的姥姥相见。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十八年。
起初的老家,我只在四岁时,随父母探亲,回来过一次。在热闹非凡的院子,我呆呆站着,手藏在兜里,一颗一颗,攥着爸爸买给我的巧克力豆。任凭那些姨舅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来摸我的头,捏我的脸。晚上,妈妈带着我睡里间,指着墙上的画报,一个字一个字听我念。
今天,再一次站在曾经站过的院落,我心酸楚。默默回到里屋,画报已不是当年的画报,床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我还记得,睡觉的方向,那新棉花味道的被褥,年幼的我,把脚搁在妈妈肚子上。
那时的姥姥,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咸鸭蛋。姥爷耐心与我讲话,教我作揖,我学得快,人见人爱。
今日的这里,早已没了人烟。唯有怵目惊心的黑棺,阴寒横陈在厅堂。还有雨,湿透发肤。冷,难以言喻无从抗拒的冷,穿透心间,指尖麻木。
跪在泥泞的路上,跪在水里,跪在门前。我看见捧遗像的大舅表情呆滞。过去扶他一把。冷吗,我问。他说,不暖和。其实我也不停的哆嗦。
送走了追悼会,领导,四邻,穿过稀湿的田埂,姥爷,终于安安稳稳,落脚在姥姥的身边。举目四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离去的亲人,正在一个一个的团聚。
如同我当初哭别妈妈,对她说,我们总有相见时。
请你捕捉我的呼喊,请你深深地记得。
我们总有相见时。
在很久很久的死亡之前,我知道,你爱我,希望我好好活。
我会用力活。
回程的车上,昏昏然睡去。雨渐渐停了,窗外漆黑。
我,是一只被流放的鸟,奔波流离,未有栖息之所。穿过曲折的街,抵达清冷的城市。看过不同的星光,相信着并不信任自己的许多人。
日复一日,被时间赶着走,梦被世情扭转,没抓住最美好的真实,也没来得及叩问内心所需。
我,不知道是曾经的我疯了,现在清醒了。还是曾经的我清醒,现在疯了。但是我想,如果,康维最后能够回到香格里拉,那么,那也是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