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记
1867年秋,玉米刚抽棒吐英,大豆似荷花,瓜叶吹喇叭。双抢还没开始。老队长天天领我们积肥。革命生产形势好,心却在纠结。
大喇叭整天广播文攻武卫,经常有佩带袖章,握长短棍棒的造反派,堵门高吼:“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谁反对贫农,就是反对革命。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用力敲打门框,向我警告。
我出身富农,因有文化,各派都想拉。虽没参加,却成眼中钉。
东战村李志江,被造反派从炕洞内拉出,活活打死。噩耗传来,令我心悸。志江出身好,有文化,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单身,比我小。知音难觅,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经常来我家闲聊,有说不完的话。他有才,性格开朗,肯吃苦,也能干。还会变戏法。给他杯子转眼就变没了,没等反应过来,会从衣袖中端出热腾腾一杯水,令人目瞪口呆。会写美术字,绘画。装饰照壁,柜箱,炕框,灶台,油漆桌椅更是好手。人大方,重情义。凡我介绍的,只管饭,不收费。老一套油漆看厌了,志江根据用户爱好,画山河一片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幸福不忘毛主席,社员都是向阳花……有创意,赶时代,是难得人才。
活蹦鲜跳的人,死于非命,倍感震惊。人有个性,不站队,也有对立面。笔杆子是整治的重点。兔死狐悲,他的死,既痛心,也提心吊胆,坐卧不安。
女队长秀芹,是隔壁邻居,也是一派头目。许多讲稿是求我帮写的,安危与共。不敢走门,夜里由墙头爬过来,对我送信:“他们准备揪你,你家富农,我不能明目张胆保,好汉不吃哑巴亏,赶紧躲几天吧!”
前有例证,心一下悬到半空。在劫难逃,是灾躲不过。不想死,也无处逃。娘去世早,姥姥家不走动,曾跟祖母走娘家,村里都知道,会一下找到。在这阶级斗争天天天讲,年年讲的年代,不想给人添乱。
“到你父母部队去躲几天吧?”秀芹建议。
见我无反应。她强调说:“部队最安全,他们即便知道,也不敢闯军营。”
她哪知道,爷爷被揪斗时,曾跑南方父母处求住几天。继母没让进门,拦住他说:“我们自身难保。这里不是防空洞,不留你!”气得爷爷自好返回。妻子见状,提笔写了一封信,质问公婆:“你们只想自己,可曾为我们考虑?你处不是防空洞,怕牵连,划清界限。为什么要哄骗我们回老家?我们与老人一起生活,怎么办?”父母没有回信。连妹妹也不再联系。我的苦衷对谁也羞于开口。一旦传出,与革命父母背道而驰的罪名,更是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妻子怀孕了,担心我出事。眼泪汪汪,不知所措。
秀芹突然说:“要不上青岛找你叔去。你对二爷爷好,他们不会亏待你。这里近,来去方便。”
妻子眼前一亮。为了活命,也只好如此了!
秀芹一走,连忙做准备。翻遍泥叠的‘厨’,找不到一条囫囵裤子,全是补丁落补丁。没像样衣服,也全然不顾。妻子与我形影不离,突然分别,恋恋不舍,忐忑不安。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与我紧紧拥抱,泪如泉涌。
我和衣躺下,竭力安慰妻子。竖耳聆听窗外动静,担心走漏风声,祸从天降。
一对儿女发着呼呼的鼾声,睡得正香。
过了半夜,我稍稍动身。不敢点灯,轻轻开门,背着衣物,小心翼翼地向东奔去。
村子漆黑,万籁无声,路如黑洞。树冠张牙舞爪,簌簌作响,阴森恐怖。真担心造反派在阴暗处隐藏,会突然袭击,被逮正着。一边走,一边观望。
离开村,过了河,心有点放松。仍怕设埋伏,有岗哨。若捉现刑,诬我畏罪潜逃,我有口难辩。
到青岛要到道头乘车,要翻山走三十多里。走路不怕,怕遇到熟人,更怕遭检查。前几天二虎到道头赶集,路上有人喊:“毛主席!”
他忙答:“万岁。”
又喊:“造反有理。”
答:“革命无罪。”
又叫:“没有贫农。”
二虎懵了,不知下文,随口胡编:“排除万难。”
二虎被拦下,质问出身。怀疑是阶级敌人,有意迂回,要查他祖宗八代。
二虎慌了,忙求饶:“我没文化。”
后来,不少过路人证明,才没捉走。这事若我遇上答错,自投罗网了。
满天星斗,眨着诡秘眼睛。山关岭上弯道很多,没村庄,过去多劫匪,谋财害命常发生。现在新社会,派性武斗增加了阴森恐怖。山岚空旷,树影影绰绰,被刮得晃动,发出森人的哀号,像无数鬼神在睽视。不时,有野兔窜过或雄鹰跃起,惊一身冷汗。
偶尔身后有车子驶来,我紧绷神经,做好掉山沟逃跑的准备。还好,有惊无险。
走到道头东岭,才听到鸡叫。东方开始放白,逐渐变红,放亮。
不敢站马路,怕被发现。默默选择在隐蔽的墙角,焦急地等候。只盼早点乘上去青岛的客车。虽然肚子饿,也只好忍耐。
直等到太阳老高,客车才来。匆匆上车,见没人注意,感到万幸。悬着的心才放下。
第一次到青岛,感到新鲜。高楼大厦一排排,贴满大字报。一波一波的游行队伍,呼喊口号,由眼前经过,成了新景。
很顺利找到叔叔的家,婶婶开门相迎。见到不速之客,并不惊讶。
她说:“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谁也不知下一步会怎样。林副统帅指示紧跟照办,一切围绕红太阳转。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坚决执行。文攻武卫也在搞。谁也不知明天会怎样。我和你叔都是被打倒的当权派,靠边站了。你叔在五七干校,经常到崂山水库劳动。我还侥幸,在沙子口部队保密工地干医务。都不在家。今天回来办事,正巧遇到。无法照顾你,四个和尚商量着办吧。三个弟弟学校闹革命,整天浪荡在家。你是哥哥头,帮我管教,别闯祸惹事。”说着,便把三个弟弟找来,嘱咐几句,匆匆走了。
三个弟弟,大的比我小九岁,小的还是跟屁虫。家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见到我分外兴奋。弟兄间无拘无束,无所不谈。
吃食堂,饭不用烧。粮食凭票,每顿一只馒头。我无粮票,吃弟弟们的定量。比农村吃得好,不够,也能凑合。
每天带他们逛街。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不断更新。经常有汽车上站着走资派被造反派押着,戴高帽,挂牌子,游街示众。高音喇叭不时高呼口号,播送造反有理歌曲。也经常有两派对决,拥挤一起,互不相让,吵闹不停。
弟弟对我很尊重,什么话都对我说。每天睁开眼就问:“大哥,今天去哪?”
首次来青岛,想逛个痛快。便分区分段,领大家玩。
四个人一起行动,有事一起商量。四方动物园,只几只瘦猴子,又脏又乱。登上湛山寺宝塔,垃圾遍地,到处有屎。眺望四野,下面是田园,荒草萋萋。
上栈桥,观潮起潮落。退潮到海滩拣小蟹。玩中山公园,水族馆,经不起摄影师诱惑,在鲁迅公园礁石上留影。怕拍着裤上补丁,有意弯腿挡住……
在青岛生活四十天,虽然闲散,心却沉重。想念妻子,孩子,向往安静的日子。不知家里如何,文攻武卫何时结束?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无事经常仰天长叹:“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我像丧家犬,竟无我立足之地!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何时能结束?”
幸喜弟弟们对我很好,不断安慰我。那时条件差,特地捉猫杀了招待我。虽然没胃口,但弟弟们的心意深厚,刻骨铭心。许多细节我在其它文章中有提及,不再絮叨。我是哥哥头,可一言九鼎,大家都听我的,对我唯命是从。
一天,收到妻子来信:“村里平静了,秀芹说可以回家了!”
闻讯,喜出望外,连忙去买车票。三个弟弟依依不舍,含泪挥别。
回家对妻子谈起这段不平凡的日子,妻子感动得直抹泪。说:“两派整天争斗,互揪幕后黑手,幸亏你逃了,免遭不测。青岛亲人在困难的情况下,热情收留你,接待你,让你逃过一劫,千万别忘这救命之恩!”
这段惊心动魄的逃生经历,虽简单,平常,但对于当时处在人生低谷,孤独绝望中的我,却极不平凡。有幸与青岛三兄弟同舟共济,亲密无间。度过一段艰苦岁月,波折磨砺意志,相处加深感情。这段经历,这段尊严和荣耀,在我生命中非常难得。血肉情,手足情,延续至今。
粉碎四人帮后,十几岁就参加革命的叔叔婶婶重返工作岗位。叔叔曾率医疗队,支援过坦桑尼亚。两人逝世后,都将遗体献给医疗事业。大弟当过兵,二弟在欧洲,三弟在青岛,都在不同岗位上,为国做贡献。
现在的日子幸福安逸,来之不易,倍感珍惜。退休了,旅游聚会闲聊之际,回忆五十年前的蹉跎岁月,仍百感交集,感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