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

我认识姑奶奶的時候，她也就二十岁刚出头。她的个子不矮，至少一米六以上。梳着个学生头，一袭短发。长方脸，大眼睛，很端庄很秀气很苗条很精干的样子。她正在镇东念高中，我在镇初中教书。因些，她上学放学，我上班下班，就有了交集。每天总是在后街那条弯道处相遇。她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把两只手揣到袄袖子里，或者交叉着两臂。胳肢窝总夹着一本书，一定是一本。从没见到她夹过两本或更多。虽然书本经常变换。她给我总体印象就是很矜持，从不对路人多看一眼或流露一点笑意。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对她格外注意了起来。

离拐弯处向西不远，就是小镇有名的杨家胡同。据说这胡同由杨家铁匠炉而得名。胡同的北头上坡处，有一家小药店，是三间东厢房。靠面边那间是全家出入的门洞子。靠北面的两个小房间便是药店了。因为这是离学校最近的药店了，所以我每次买药，就图方便到那里去。开药店的是个老中医，有六十多岁的样子。去得长了，少不得就盘问了起来。说来也巧，我们竟是本家。论起来，我竟得管他叫太爷。每次见到我，他总是笑呵呵地说：“重孙子来了。”我也只好说：“太爷好。”他更高兴了，边给我抓药，边问我父母的近况。等把药抓完了，他详细地叮嘱我吃法。于是，我就更喜欢去了。

一天中午，我刚走进小屋，就大吃一惊，那个姑娘竟站在柜台里。太爷笑着说：“重孙子来了！”他见我吃惊，就指着姑娘说：“瞅啥？这是你姑奶奶！”姑娘匆匆看了我一眼，轻轻地笑笑，脸上飞过一抹红晕。也许她看着比自已还大的孙子，有些不好意思了。太爷说：“别看萝卜小，长到辈上了。以后见面要叫姑奶奶！”姑娘红了脸，转身从后门回到正房去了。从太爷家药店出来，我还在想，这可真巧了。想不到她竟是我的姑奶奶！

当然以后见面的时候很多，我们总是刻意地回避。有时，实在躲不开时，也是一个路左，一个路右。她从没和我说过话，我也从没管她叫过姑奶奶。说起来也实在难为情，她抹不开面不说，我也张不开这个嘴。索性就象路人一样，省去了好多麻烦。

一次，在办公室里，说起了这个事。教英语的叶老师说：“你姑奶奶是我初中同学。学习可好了！今年高三了。”她又说：“她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老师同学没有说她不是的。真正的淑女！”叶老师还说，她从小就有心脏病，胎带来的。按她爸爸的想法，早就不让她念书了。可她说啥也不干，非念不可。也许她觉得自已和别人不一样，只能靠学习改变命运了。她聪明、文静、懂事、好学，一句多余的话不说，一点出格的事不做。二十多年如一日，也实在难得呀！

想不到，我这个姑奶奶还这么优秀啊。不过，我也为她的命运担忧起来了。

果然，暑假到了。高考结束了。秋季开学第一天，我就问叶老师。叶老师开玩笑说：“还很关心你姑奶奶呢！”我说：“那是。是亲三分向吗。”叶老师说：“她考上了，还超过录取线二十多分呢。可惜，体检不过关。刷下来了。真是命苦呀！”“唉呀！太不公平了！”“是呢。不过。村初中缺教师，校长和村干部点名要她。她到学校当民师去了。”“还好。总算有着落了。书没白念。”

大约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去赤峰师专参加函授学习。碰上了叶老师和姑奶奶。她们也考上函授，来学习了。

我们边向外走边说话。我走在前面，就打天了门，让她俩先走。叶老师拉着姑奶奶说：“快走吧！看你大孙子给咱开的门！”姑奶奶还是没说话，只是匆匆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就转过头去。白白净净的脸上飞起了红晕，微微笑了。一路上，姑奶奶只是恬静地微笑着，一句话没说，还有着几分矜持。

后来，经常听叶老师说，姑奶奶课教得好，很受领导的器重，老师们都很佩服她。学生就不用说了，成天围着她转。

再后来，就有人给姑奶奶介绍对象了。是朝阳那边的。丈夫是个农民。男方说了，嫁到那边去还当老师教学。这也是姑奶奶唯一的条件。我为姑奶奶报不平。那么优秀的女孩子，找了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叶老师说：“象她那样的病体，有人肯要就不错了。男方答应抱养孩子。总算有个家了。”

此后的两年或者三年，叶老师断断续续地传播着姑奶奶的消息。说她的境况很不好。先是教育整顿，她婆家无权无势，被人家挤下来了。她只得闲在家里。她虽是农家出身，却从末下过庄稼地。婆家不高兴了，非得要孩子。她自已也觉得应该要个孩子了。于是，只得冒着生命危险怀孕了。不巧，她得了一场病，孩子也没能保住。这一来，她在婆家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姑奶奶自小心高气傲，哪受得了这般委屈。连气带病，不到半年，早已骨瘦如柴。婆家也没人给她请医治病，全家人巴不得她早死。

“这都是命啊！”叶老师感叹道。

姑奶奶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的呢？叶老师也不知道了。凡正是很快就香消玉陨了。屈指算来，姑奶奶没活到二十六岁。她还是没能改变命运，尽管那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