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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一路

作者: 何心雨2013/10/23亲情文章

少年时期的行为习惯,往往影响人的一生。前行的脚步不在喧嚣的闹市,也不在腌臜的城郊,而是在天蓝草碧的连绵的群山之间;蜿蜒的山道在脚下延伸,在眼前盘旋,迎着你的是山花一路。

--题记

团一团泥巴。那是雨后庭院低洼处的,粘粘的,净净的,用粉嘟嘟的小手揉搓的光光的。团一团,捏一捏,中心挤开来,凹下去,四周突出来,让底部薄薄的,只剩下一层皮,看起来像碗一样;捧在掌心,举起来,倒扣下去,那“碗”便在当院炸开来,声音很响,底部也爆开一朵圆圆的泥花。这种儿时的游戏,我们管它叫“摔泥炮”.

如果有雄心,可以做一个更大的,就像凿石头的老四爷吃饭端的那口老碗一样大,双手捧着,一直捧到场上,站在窑洞顶上或者楼门洞顶上,当空使劲旋起来抛下去,整个院子便被震得山响。伙伴的惊羡,大人的责难,无疑会增添的荣耀。

实际上,“摔泥炮”是等不及下雨的。黄土高原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气候干旱。好在村子南沟有座水库,自有旁的村没有的优越性,生产队不是要抽水浇地,就是要给社员家的水窖补水。到时候,大渠边,农田畔,我们可以跳下去在水深处游泳,在水浅处打水仗,要么,就是抠起渠边的软泥团一团,挖个泥炮来摔。泥色不怎么好,脏兮兮,黑乎乎的,带着鱼腥味,摔下去的响声也不太清脆,闷得像民兵打靶时“六零炮”的爆炸声,往往惹得围观的人一阵嬉笑声。

说实在话,干旱到连水都懒得抽的时候,我们是不会干瞪眼的,活人还能拿尿憋死,办法总是有的。农村长大的,或许回想起,那时的灵机一动,对就是尿尿和泥来解决问题。可别小瞧这童子尿,要紧处它能救人的命。记得邻家的叔子不小心跌了崖,四老婆追着我们哥几个要讨童子尿喝,据说可以治愈跌打损伤,更能平心静气、治愈惊恐,我们跑的让她追不上,还不情愿给呢。滴在淌土(因干旱而形成的地表的粉土)上,捏个小小的泥炮来摔,大材小用,那算个啥?

泥巴的用处真大,我们拿它来捏泥马车还能滚,捏泥人还扛枪,捏鸡鸭还叼虫,等等。有时候是集体合作完成一件玩具,有时候是相互比赛各自完成一件泥玩具,让它们成为我们玩耍时的称心的道具。

那时,我们不知道泥人张,也不会懂得捏泥巴还能捏出艺术品。如果捏泥巴坚持捏到今天,我们个个都会胜过当地的泥塑艺人--王佩良老师的。

地窑院,也叫地坑院,是渭北旱原特有的民居样式。这样的家,也被本地人叫做庄子。这是相对的缠沟的明院,敞口院而说的。前者兴起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后,河南安徽的人背井离乡逃难到这里,三五一伙靠担庄子、挖地坑院混口饭吃,有的干脆在这里安家落户。缠沟的明院,存在的时间更长,“炎黄五帝到于今”,大概我们的祖先从山顶洞、半坡下来,就选择了这种近似群居的住宅样式。由群聚到独处,显现了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

我们的庄子落成后,陆续开挖的窑洞分别住下了父辈兄弟三家。当间的土没有担完,留下方方正正的一个“土楔子”,与场院处在一个水平上。勤快的母亲便在对着自家的窑口的地方开挖鸡窑,建起鸡舍,养起鸡来。父亲不大赞同,说是:咯咯哒咯咯哒,光叫不下。我们小孩儿也发觉,大红冠子的公鸡有时竟然也站在阳光下的土墙上“咯咯哒”起来。可母亲执着的养着,日后靠着鸡们所产的蛋所换来的钱,除了补给日常家用,她还供养了六个子女上了小学,初中,高中,让他们学成文化,拥有各自大好的前程。--这是她生前引以为荣的大事件。

“土楔子”不知何时开了条道,一直通到顶部。顶部被平整为两台,夏种青菜,秋种蒜,中间地界上栽上棵苹果树。遇着风调雨顺,样样都有收获;年景不好的话,至少苹果树会长叶子。炎热的夏季,母亲把它捋下来泡在瓦罐里让孩子们解暑当茶喝。

“土楔子”的北边,又生出棵野酸桃,每逢春夏之交,繁茂的花朵便引得蜜蜂成群结队的来采蜜,嘤嘤嗡嗡好不热闹。

在东边母亲种了棵芍药,一到阳春三月,洁白的花朵次第绽放,整个院子里便异香扑鼻。朝阳撒在庭院里,望着那比拳头还要大的紫中透白的花苞,不由的让人浮想联翩。那花朵,比邻居家种在场院边的花骨朵还要硕大,开的还要繁盛。有一年,父亲用䦆头破开土崖,掏出了芍药根,扯出来几条都比蛇还要长;他用利刃刮下了那根上的嫩皮,说那是一种草药,可以晒干了卖钱,这是芍药的另一神奇之处。这还不算,第二年春天,土崖上竟然白雾缭绕,蜂飞蝶舞。原来是芍药不知何时又吐芽生枝,开出那久违的芳馨馥郁的花朵来,给那日渐寂寥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生机。

那年我不明就里地不愿入小学读书,父亲咬了牙狠狠的抽了我几鞭子,我跑不及身上被鞭稍打得生生的疼,看那天是躲不过了,只好去上学。可没几天,邻近的小伙伴都逃了学,看着自由自在,我便说不去上学了,父亲没做声,表示默许吧,我挺高兴。

放羊,我突发奇想。父亲见我闲着没事,加上四爷在旁帮腔:我七八岁还给地主家放羊呢;父亲便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远近打听,很快给家里买了一只山羊羔,让我牵着北沟南涧的去放。我一个人觉得心慌,就约了邻家的小叔子赶着自家的羊混进生产队的羊群里和老城根的三爷一起去放。

北沟芳草茂盛,下午去放羊,我们把羊往草场一赶,便放心地玩耍起来。东沟早晨去,迎着爽利的凉风,沐浴在朝霞中,走在羊群趟过的草丛里,感到无比的惬意。最好玩的是南沟,东边有水库,西边有林场,中间有梯田,更不乏坡峁梁沟壑纵横的天然草场,仿佛是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春天可以勾槐花,剩下的枝叶可以喂羊,尽管槐树枝有刺,但是山羊是不怕的。俗话说,羊吃枣刺图扎里,人吃辣子图辣里,就是这个理。夏天可以品毛桃,林场看的紧,可并不禁止小孩子。况且那时候的农副产品光吃不卖,不用下地劳动的小孩子就有优先权利,没事赶着羊满沟道里窜,桃呀杏呀随手一够,就到手了,没人计较的。秋天可以敲核桃,白露前后刚起了青皮退了壳儿的核桃仁最好吃,嚼在嘴里酥酥的油油的,爽极了。小孩子腿脚利索,没事就在树杈上架着,一直吃到手染黑,舌头发麻为止。冬天可以摸鱼蟹,只要天不冷,河道开着,就可以用竹笼捞小鱼玩,或者搬起石块来捉螃蟹玩。据说人家在夏天能钓到大鱼,正午阳光酷热的时候在泥窝里可以逮到王八,我们没有敢去实践,因为年龄小,也因为即使逮到了大人也不会答应给你做顿好饭,炸鱼鳖太费油了。总之,跟上羊群,你会感到很快乐,日子过得很“洋伙”(自在)。

而北沟盛产药材。就像我到了爷台山后听人说的那样,酸枣连翘可以卖钱,大人小孩都去打。那时母亲带着姐姐也常到爷台山上去打酸枣之类,一走老半天。我们小孩没事,也去北沟挖药,什么防风、柴胡与黄芩之类都是那时认识的。挖到了的草药要收拾净,晾干,卖的时候才能验上等级。我们村子处在三原淳化耀州三交界,属于淳化管,但当地人都爱到三原办事,人家地处平原,下了九里坡便一马平川,而且相对经济发达得多。我们看攒的差不多了,便联系上几个小伙伴,到十里外的三原洪水公社去卖药,所得的钱可以买些学习所需的书本之类。记得当时我买到了一本叫《花仙》的小人书,从此便爱不释手,被其中精细的画面和动人的情节所吸引;以后还买到了《四角号码小词典》与《现代汉语虚词词典》等,虽然当时有些内容看不懂,可是对以后的语文学习不无裨益。

游戏是儿童的天性,我们时常慨叹与惋惜如今的儿童不会玩。因为现在的社会竞争激烈、就业困难所致吧,家长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给予孩子极高的期望,在孩子很小的时候,甚至在娘胎里就接受理想化的教育,让孩子将来有更高的“本钱”和别的孩子竞争。我们那时候,即使到了读书的年龄也懒得去上学,家长也不知道个大学是什么样,有的大哥哥大姐姐甚至情愿在村小多读几年,也不愿到据说非常严厉的初中去上学。

于是闲着的时候,女孩子便是学绣鞋垫与铰窗花之类,男孩子便是东冲西撞的去玩耍。诸如比上树,看谁能爬到场院后直插云霄的楸树上去掏喜鹊窝;或者到公路边,看谁敢爬到杨树梢上,架着这棵走到那棵上去;或者,看谁能两手攥着树干,两腿勾着树根,爬到超过别人的高度,再一个鹞子翻身倒栽到地上;或者站在坡头土墙上,比跳高;或者把拖拉机犁过的地里的大胡基滚到沟里,看谁推的大;或者,看谁敢朝公路上扬起滚滚黄尘的五十五拖拉机扔石头;或者,看谁敢爬过吝啬的大爷家的菜园偷苹果;或者,喊了给我们打过针的是叫医生的名字,爬到树上朝着怒气冲冲赶来的他比撒尿;或者,被别人激将,看谁敢脱了裤子在场院上跑圈子……

这些都是低级的游戏,玩腻了玩惨了,有了羞耻之心,被别人人前说起知道脸红了。于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上学,也翻新出些许游戏的花样。

跳圈、打沙包,是女孩的游戏,男孩不喜欢。我们喜欢的往往都与打仗有关,但有一个特例,就是“打猴”,如今想来那被打的“猴”应该是陀螺的一种吧。用半截圆木,桐树的太脆,槐树的太硬,选楸木的刚合适,大头留着,小头拿刀削成锥形,在尖头上嵌上颗钢珠儿,陀螺就做成了。还要做鞭子,拿粗细均匀的扫帚棍做鞭杆,拿母亲纳鞋底的线绳合成双股做鞭绳,拿着趁手就好。然后从鞭稍到鞭根一直缠绕在“猴”身上,左手持“猴”朝当院一甩,右手持鞭,往外一带,“猴”便飞速旋转被发动起来。为了延长“猴”的旋转时间,还得你不停地抽打,让它不但在平地上能旋转,而且在凹凸不平处能旋转,能上坡,能下坡,能在台阶上跳上跳下。圆木大小不同,做成的“猴”大小也不一样,需要抽打的鞭子粗细长短也不一样。大的灵活,小的精巧,大大小小的“猴”,都能被我们抽得在地上滴溜溜转。

我们还会用竹竿和纸做出不同式样的风轮,挑着转的,甩着旋的;会用高粱杆扎眼镜,扎马车,扎蚂蚱笼子;会用高粱杆、扫帚棍与绳子做弓箭;会用竹竿做能飞得很远的飞镖,做吹得很响的哨子。

玩打仗,在田野里窜来窜去的,不太干净,况且木头枪、玉米杆拿在手中冲呀杀呀的也不光彩。于是,我们便想做出像真枪那样能响的枪来。不是那些村里的“黑老大”都拿着“链子枪”,整天在人面前耀武扬威的,我们也能做出来让他们不敢小瞧。

于是,我们找来一根粗铁丝扎成枪架子,还带着扳机;找来自行车链子充下来一环一环的,串在枪架上,用皮筋固定成一排;顶头的一环,嵌入辐条帽,做填充爆炸物--火柴头或者火药之用;空出来的通道,插上枪栓,从枪头到枪栓柄再拉一条皮筋。玩的时候,先掰开枪头,倒插如一根火柴,让火柴头刚好嵌在辐条帽中,然后装上爆炸物,让枪头归队;然后挂上枪栓,扣动扳机,枪栓头便在拉近的皮筋的带动下猛冲向前,火光一闪,青烟一冒,枪声一响,整个庭院便被震得哗哗响,枪头里的火柴棍早已不知去向。

如果你能搞到摩托链子,你会做一个更威武、响声更大的“链子枪”,让人不敢小瞧。可惜,我们没有延河像戴“大盖帽”骑偏斗摩托那样能行的爸爸可以搞到摩托链子,我们的爸爸都是土农民,家里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搞到自行车链子那也是一种奢望。所以呀,凭这一点来说,我们要感谢我们勤劳的善解人意的父亲。

玩链子枪,最疯的时候是过年。那时候的年前,父亲们会讲自家养的猪杀掉,到三原的鲁桥镇、红原或者孙村(新兴镇)去卖,然后把置办的年货用肩背或者架子车或者村里的手扶、四轮拖拉机弄回来。置办的年货,大大小小,应有尽有,其中肯定少不了男孩子都喜欢的那一两挂鞭炮。过去放炮,不想今天随便,除了过节,红白喜事,平常很少放的,而且放的时候不是一整挂,而是拆成零散的,一个一个让儿子们点着放。我们放炮的时候,在当院,在窑里,放在窗台,夹在墙缝,抛在空中,攥在手心,听一个响声,听两个齐响。反正只要能惊得你捂不及耳朵、扎着舌头“呀”一声跳起来,我们裁决者爽快,刺激,带劲。

要么,这些也玩腻了,就干脆拔掉炮眼子(引线),折断炮身,倒出火药,装在链子枪里,玩打仗。哥几个你追我我追你,我朝你一枪,你朝我一枪,噼噼啪啪在场院周围烂蹿。当然不是真打,一个个瞎咋呼,朝空打枪,图个乐子。要么我们会把链子枪拿到村子离去,在村院中诈唬其他人,在小伙伴跟前显摆一番。

我们做的链子枪会响,我们自制的炸弹也会响。拿来一截废弃的架子车辐条,用钳子加成两段,带辐条帽的和一截闲的,留成各自一寸多长的;梢头都弯过来,准备用皮筋串起来。玩的时候,辐条帽坑里填上炸药,然后抻紧皮筋让另一截辐条头嵌在帽子里,而后用力抛向空中,当它跌在地上的时候,烟火闪烁,所谓的“炸弹”就爆炸了。

玩儿,是没有够似的:我们经常如是训斥自己的孩子。

我们小时候也玩了,甚至疯玩了,也没有见家长责怪。

--这到底是为啥?

“鹰爸”推广“鹰式教育”,竟然让五岁的儿子学开飞机,引来无数非议。而其所举之例可以赞同。现在教育改革,对小孩子提倡赏识教育,似乎走了极端,一味的夸赞孩子,让其个性张扬,目空一切,唯我独尊,老师家长是他们的服务员,同学朋友成为他们的出气筒。好像对待他们的一切,别人只有忍受和遵从。而现实社会是极其残酷的竞争,优胜劣汰,他们没有应对客观社会现实的能力,仅受不了半点挫折,将来会怎么办?要么伤害他人,要么自我伤害,除此之外,他们别无办法。如老鹰为了让雏鹰学会展翅飞翔,而把它从悬崖上一次次推下来,雏鹰如果不勇敢的面对现实自己练习飞翔,就会被摔死。这你能说老鹰狠心吗?

学校为了避免发生安全事故,就大兴封闭式教育,把学生关在笼子里,把学生当成读书机器,把老师当成看家护院的管家保姆,这样的教育模式能结出好的结果吗?迁就与忍耐孩子的错误,未必就是宽容的正确表达;而训斥与呵责,未必就不是爱孩子的正确表达。

如今,我时常会想起老父亲的自豪。每到秋收的时候,他会说:“你看,我务育的庄稼果树,要比村里的小伙子产量要高!”的确是这样,父亲一生都非常勤谨,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就是到晚年也不放松劳作。体力不行了,他就少弄一点,“轻来轻去搬倒山”,他如是说。

我也不会忘记,我入学那阵要逃学,父亲抽在我身上的那几鞭子。那会是自内心的疼痛,逼迫我发奋读书,直到有了份教师的工作还未改掉这个习惯,被别人嬉笑为“书呆子”.书呆子就书呆子吧,比吊儿郎当的烟民赌棍无赖,要光堂得多。

也时常会想起母亲,抱着针线笸箩,戴着老花镜,蹲在门槛上绣花的情景。鸳鸯戏水,喜鹊登梅,花好月圆,龙凤呈祥,一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当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做嫁妆,都求她来画上个纹样,指导女工。母亲心灵手巧,但常会对羡慕她的人说:“功到自然成。”

我也不会忘记,因为自作主张到大渠上挑水浇树,被母亲用棍子追打的情景。我那时体制太差了,经常染病,渠里水冷,担子又重,母亲是在怜惜她儿子的身体,而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罢了,

临池学书,在工作的闲暇之余,我觉得自己就是父亲那样是个农民。荣耀对我来说,就只有学生时代贴在窑洞壁上的那一面面奖状,才是最真切的记忆。而今,它们已同老宅一起没落了。笔墨挥洒,我并不显得有多么潇洒。二十多年的功夫,在别人看来是不值得的,因为他们是“冠盖京华”,而我是“憔悴斯人”罢了。

墨花四溅,我在幻化人生的美梦,追逐最美最美的梦想,天真的像个傻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