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月亮黯淡无光
暮春三月。
我从梦中惊醒,听着外面的冷雨,感觉有点冷。这样的雨夜,我最容易伤感,总感觉自己的内心,如同独白的灯火飘摇着。奶奶,就是八年前在这样的雨夜这样的雨声中走的。
奶奶走的日子正是清明节这天。那天凌晨,我在黑暗中醒来,突然一种不详的感觉笼罩心头,雨很大,天阴沉沉的一片。就在这时,小叔急促叫门(那时家里没有电话),之后和爸爸嘀咕了几声后两人匆匆走了。妈妈叫了我。“妈,我知道了,奶奶老了,我刚在梦里见到她……”话没说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紧紧抱着被子,头脑一片空白。梦中,奶奶慈祥地搂着我的肩膀,暖暖的,说了好久的话,梦境醒来已是模糊很多,记得她叮嘱我不要伤心,好好读书……
早上回故乡料理奶奶的后事时,我才知道,梦见奶奶时正是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后的一两个时辰。小叔听我说起,愣了好久,喃喃说,“神魂跟着我的车过去了吗,最挂心的是你了”。三年后,我考上大学,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在奶奶的墓地跪了好久。我内心的隐痛,多年来经受着某种若即若离的敲击。
每逢中秋佳节,我便特别怀念奶奶。五岁那年,我稍能记事了。中秋节到来时,她和妈妈便忙着用糯米碾成粉末儿,然后掺上白糖浆搅匀,包上花生、芝麻之类的配料,再用一个个木馍子,把它们压在镂凹的地方。磕出来,饪熟了便成了一个个花纹漂亮、美味无比的“果糕”。
那夜里,奶奶笑吟吟地教我怎样跟着大人拜月娘,祈求月娘保佑自己读书聪明。在月亮升起前,奶奶将一筒大米、应时瓜果及各色供品摆在供桌上,然后燃香,遥向天空拜月。我倒挺听话,双手合十跪着。拜完后,奶奶特别撮一点香灰,小心地包在红纸上,然后洒在茶壶里。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愣愣的。喝了月娘恩赐的“仙水”,又拿到分给的供品,乐得我蹦蹦跳跳的。我六岁那年,因家庭遭族人迫害,我随爸爸妈妈迁往他乡。从此,再也没有和奶奶一起拜月娘了。后来我知道,“月亮”是奶奶的名字。
惦念的是家门前土坡上的那几株桑树和相思树。春天来了,桑树那光秃秃的枝杈上便开始发芽,不久桑葚挂满大大小小的树杈,一串一串的。随着初夏的到来,桑葚慢慢地由青变红,由红变成紫红色。这时候的奶奶,就带着我和弟弟采桑去。我们钻在那低低的树枝和浓密的桑树叶间,乐颠颠地往嘴里塞进奶奶摘下的一些紫里透红的“桑葚王”。在树下乘凉时,奶奶有时就给我讲起“嫦娥奔月”的传说和“天上怎么没有路”之类的小故事(奶奶没读过书),不过有个条件:回家后帮着妈妈找柴草,烧饭。为了听故事,我可勤快啦。后来,村人建了新房子,桑树和相思树都被砍了,奶奶把一些木材做成家用品,一直到去世前还用着。
奶奶一辈子操劳,晚年落了一身病。奶奶走的时候很安静,半夜里叫爷爷倒一杯水,喝了几口就咽气了。正如她生前几次说的“我老的时候要悄悄去的,一点都不会拖累子孙。”去世前天她还蛮有精神去赶集,买了些日常物品。去世那夜临睡前还在做家务。奶奶去世后的那两天,她养的猫不吃不睡,始终没离开她的床位,叫声甚为凄凉,爷爷赶了两回,它们又从窗户跳进来。她养的母鸡也很反常,带着一群小鸡呆在庭院的角落里,窝在一起。姑妈一个劲地掉眼泪,“连畜生都这么不舍”。
记忆慢慢走远。泪光中的我,恍惚记起去年清明节写下的一首诗《蓝天》:我在雨夜背诵乡愁的时候/你撒手而去/天上的月亮数了七十二轮/唯独那一夜黯淡无光……一朵白云委婉得像是/你生前的青袖衣/每个清明,我都看到人情的面孔/你的晚年苦痛得像是/一个剧烈颤抖的筛子/你的最后一夜却如同/半杯冷冷的白开水……雨夜中,我就站在这样的雨声中,且保持着一种伤感与怀念的姿势。
今年清明,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