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中的洞见》第八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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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某种意义而言，人生就像是一个与死亡捉迷藏的过程，藏匿得越隐蔽，藏匿的时间越长，就越是一种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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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主干道直通死亡。我们一路上建造出宫殿、舞台、假山和盆景，有了这些屏障，我们就可以在这条主干道上拐弯抹角地向前挪动，就像接近敌人的阵地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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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比任何的梦都更加真实，死亡是所有梦的终结者。而我们几乎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投注到梦上，那就是为什么死亡会成为每个人最忌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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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对死亡怀有如此之深的恐惧？也许是因为我们一直生活在未来和希望之中。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再也没有时间让我们去欲求未来，希望之门也从此关闭，我们不得不回到此时此地，但这不是我们喜爱和熟悉的方式。此时此地我们总是感到空虚和不满足，因此我们一直寄希望于未来，其实我们整个一生都一直活在未来和希望的巢穴之中。想象一下一个蚂蚁窝被捣毁的情形，那些不知所措的蚂蚁是何等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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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亡打断了你的未来，还是你用未来遮盖你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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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上，我们非常的不坦诚，比我们在其他任何事情上更加不坦诚。这个不诚实会繁衍出其他无数种的不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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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反照生命的一面真实镜子。认真地思考死亡，我们就能够发现生命中很多的荒谬，发现了这些荒谬，我们就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开这些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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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追求积累和占有的一个原因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当我们有了一大堆东西，那么一方面这些东西是我们生存的保障，另一方面，它们也成为了我们隔离死亡的屏障，就好像我们拥有的东西越多，就越能够把死亡隔离得远远的。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将直接面临死亡的威胁，他与死亡之间几乎不存在屏障，他随时都可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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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婪的一个原因就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因为死亡的存在，我们不得不与生命展开赛跑，我们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更多的东西，得到更多的享受。如果没有死亡，那么一切都可以不慌不忙地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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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产生出模糊不清，一旦停顿下来，一切都将澄清。人们一直保持忙碌，即使没有事情可忙的时候，我们也创造出一点事情让自己保持忙碌，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至少我们还能够思考，思考也是一种做，是头脑里的做。那么，为什么我们永远不能停顿下来呢？我们究竟在害怕什么？我们到底要躲避什么？
如果一个池塘的底部潜伏着一个陌生的怪物，而这个池塘害怕看到那个怪物，那么这个池塘要怎么办呢？它一定会设法掀起波澜，让水保持浑浊，这样就可以不看到那个怪物。对于我们来说，那个怪物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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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人的一生高度浓缩，那么我们的整个生命就像是一起高空坠落事件。人刚一出生就已经从高空向下坠落，下面是死亡这块巨大的沼泽地，在这稍纵即逝的掉落过程中，大多数人都力图在空中做出各种复杂和高难度的动作，以博取他人的喝彩和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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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就是我们生命之路尽头的那处断崖。所以，不管我们爬得多么高，我们最终都不得不从这处断崖跳下去，既然下面是无底的深渊，那么这处断崖高一点或低一点并没有实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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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死亡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死亡是最终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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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完全揭露出我们本质上的无能，我们一生都在培养和展示自己的能力，并且力图主宰和支配更多的事物，但这一切都是依附在自我之上的，而自我又要以身体为基础。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即使这个最基础的东西也不是我们能够支配的，更不要说其他的东西，我们所做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梦幻泡影。对于自我以及生存意志来说，死亡无疑是一个总的清算，一次相当酷烈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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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害怕死亡是因为我们以一个自我活着，而死亡曝光了自我的全部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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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你执着的东西，当你失去它的时候，你都会体验到一次小级别的死亡。当你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包括你的自我，甚至包括你的身体，那就是真正的死亡。我们因为害怕死亡，所以我们也害怕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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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彻底地放开来，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完全的放开来，总有一种紧张存在着。即使在睡眠中我们也一直在做梦，在梦中我们也一直在做些什么，在梦里我们也是紧张和焦虑的。所以，如果一个人要知道彻底地放开来是什么滋味，那么就只有等死亡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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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跟我们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到我们命终的时候，不仅我们一生辛苦积累起来的一切，甚至连我们如此钟爱的肉身，死神都毫不留情地全部掳走。既然生命是这么大的一个玩笑，那么我们平时对生活如此严肃和认真就明显不合时宜了。
死亡要么以一种玩笑的方式嘲笑了我们所有的严肃，要么以一种更加严肃的方式修正了我们的严肃，但不管以哪一种方式，我们的严肃都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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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存就像是一个长期的、无节制的消费过程，而死亡是结账的时刻。但也许生存的消费实在是太过昂贵了，所以，除了把自己的生命交出来抵债以外，没有人能够付得起这个账单，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人能够活着走出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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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透露给我们的讯息是：这个世界是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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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这个世界上好像是来寻找什么东西的，但什么都没有找到，却把死亡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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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法确定生命的意义，但我们知道生命的结果，生命最终走向死亡，那么死亡也许就是生命的意义，正是在死亡中，生命将获得最大的经验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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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必然要与时间相伴，而死亡是一种没有时间的状态，所有由生存和时间产生出来的难题都将随着死亡的发生而被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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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就像是一种一直被什么逼迫和追赶的感觉，直到被赶到死亡的悬崖跟前。而死亡是隐退，一次很深的隐退，从生存的劳碌繁琐中隐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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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够看到别人的死亡，别人也能够看到我们的死亡，但我们就是看不到自己的死亡。所以就理智而言，人们都知道自己终将一死，但每个人都好像觉得自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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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不愿意对死亡想得太多，因为想得越多，生命看起来就越显得不合理，甚至很荒谬，我们越去思考死亡，我们就越无法把自己目前正在进行的一切合理化。
曾经活过而已经死去的人要比现在活着的人多得多，不过我们活着的人并不因为占据数量上的少数就能够站在真理的天平上，因为我们迟早也要加入死人的行列。仅就这一点而言，相比于生命的立场，死亡的立场更值得考虑，而且应该优先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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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要真正地了解一个事物，站到这个事物的对立面去考察它，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只有时时站在死亡的高度上，我们才能够对自己的生命有一个整体和清晰的视野，这不是悲观或乐观的问题，而是一种科学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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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一个人白天工作和生活的质量将决定他夜晚睡眠的质量，同样地，一个人死亡时刻的品质将是他整个生命品质的一个浓缩性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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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之所以在死亡的时候表现得慌张和狼狈，那是因为他们一生都在回避与死亡有关的一切，他们把自己当成了被死亡追逐的猎物，所以当死亡抓住他们并把他们摁在地上的时候，那个情景是不言自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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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越接近死亡，时间流逝的速度就越快。童年的时候我们觉得时间过得很慢，那时我们的一切体验都是新鲜神奇的，所以时间显得很漫长。随着我们接受教育，我们变得越来越死气沉沉，越来越无聊。到了中年以后我们已经定型了，一切都成了例行公事，时间飞快地流逝，我们开始加速驶向死亡。这就好像一个从空中坠落的物体，越接近地面，速度就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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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活在希望当中，每个人也都在挫折中死去。其实，真正死亡的是希望，其他没有什么东西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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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欲望、自我和野心这兄弟几个共同的天敌，也是它们最终唯一无法逃脱的天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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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外在已经达成了很多事情，但你的内在却没有达成任何东西。任何外在达成的东西都不会被死亡所承认，死亡会把那些东西当作垃圾一样地扔掉，死亡只承认你内在达成的东西，只有内在达成的东西才会在你死后继续跟着你。就这个意义而言，死亡就像一个批阅试卷的考官，所以当死亡来敲门的时候，你一定会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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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只会杀死你的自我、你的欲望和你的积累，但它无法杀死你。如果你带着这么大的一堆积累，那么你就像一艘满载的货船，当死亡的洪水袭来，你将跟你的船一起沉没。相反，如果你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清空你自己，不管是物质性还是知识性的，如果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壳，那么你将会期待死亡的洪水，好让你能够在其中漂浮和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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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是一次死亡的机会，那是必然的。死亡是一次达成更高生命的机会，但那偶然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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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亡的消解过程中，一个人最内在的核心将会短暂地裸露出来，那是一个生命所能经历的最伟大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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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一次机会，一次永久地停留在此时此地的机会，留驻在此时此地就是成为整体的一部分，留驻在此时此地就是进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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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只会带走你的梦，但它无法带走你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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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体验够了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你仍然感到深深的不满足，那么你就很可能开始向往和等待死亡了，因为现在只剩下死亡是未知的，神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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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生命的源泉，生命在死亡中重新积蓄和更新能量，以便再次登上现象界。植物扎根于潮湿、阴暗的泥土中，根部在地下的拓展是艰苦和挣扎的过程，以此为代价，植物地面上的部分才会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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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河流经过长途的旅行来到入海口，当它首次瞥见浩瀚无垠的海洋，并且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消失在那里面，它会不会有一丝颤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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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那么狭隘和局限，而死亡是那么浩瀚。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当我们突然被带到强烈的阳光下面，我们将会瞎眼。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狭隘当中，当我们遭遇浩瀚的时候，我们将会瘫痪。
当浩瀚存在的时候，我们的自我将不再存在，这就是死亡时所发生的。当我们以一个自我存在，我们就自绝于浩瀚的存在之外，这就是我们生存时所处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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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某种形态是一个持续的紧张和努力，那是一件苦差，一个劳役，退回到无形的状态反而是一种难得的放松和休息。所以，死亡是一件非常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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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冰融化成水的时候，那个水一定会感到快乐，因为它从固体中解放出来，变成了液体，现在它变得能够流动，并且有了更大的自由度，所以那个溶解的水一定会觉得快乐。同样地，死亡是一个人的身体和欲望溶解和消散的过程，那个过程应该是非常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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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一个有形的个体溶解在整体中化为无形的过程，就像一个海浪升起，然后又落入海洋当中，如果这个海浪执着于自己的形状，那么它一定会害怕和痛苦。但如果这个海浪知道自己本来就是海洋的一部分，波浪的形式会死，但海洋是不会死的，那么这个海浪就能够享受这整个游戏。
我们害怕死亡是因为我们太执着于自己的外形和形式了，我们太执着于我们占有和积累的东西了。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内在本质是永恒的，形式会死，但那无形的是不会死的。如果你和形状认同，你就会死无数次。如果你不与形状认同，你就丝毫不会产生对死亡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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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人类对单独和死亡有着很深的误解，这种误解有点类似于海浪对海洋的误解。我们活着的时候，单独是最接近死亡的一种状态，其次是爱。在单独中，一个人的自我在溶解，在垂死，爱也一样，因为你要融入别人，你必须先溶解自己，那种体验是很美的，因为那是在品尝神的滋味。不过，死亡是一种更大强度的发生，也是一种更加壮丽的发生。爱的体验乘以几百万倍就是死亡的体验，因为爱通常只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而死亡是一个人与整个存在之间的事情。就这个意义而言，爱是零售的死亡，死亡是爱的大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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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空无的另一种说法。爱、单独和死亡这三件事情就本质而言是一样的东西，它们的内在本质都是空无，而只是它们的强度依次增大，从有限到无限，但总的源头是死亡。死亡犹如海洋，单独是一个湖，而爱是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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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一个个体和整体之间的终极拥抱，如果你和自己的爱人相拥抱都能给你带来那么大的快乐，那么你无法想象当你和整个宇宙相拥抱时会有多么大的快乐。也许通往死亡的最后一小段距离会有一些痛苦，但死亡本身应该是一个巨大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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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孤独的恐惧实际上就是对死亡的恐惧，孤独是一种较小级别的死亡。在死亡中，所有外在于你的东西都死去了，只有你的本质留了下来，在孤独中也有类似的情形发生。
一个热爱单独的人也会热爱死亡，因为死亡才是全然的单独，纯粹的单独，一个热爱单独的人会带着一种极大的渴望去体验那个高潮的时刻。
摘自张方宇《单独中的洞见》群言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