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味道
关于家的记忆总是与吃有关的,谁让咱中国自古就有句老话--民以食为天呢?不信你瞧,每当逢年过节,许久未曾团聚的亲人们欢聚一堂,把酒言欢时,那每家每户其乐融融围坐着的餐桌,其丰盛的程度,是不是将这句话体现得尽致淋漓?
我最喜欢的,是母亲做的鱼汤。
鱼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母亲的拿手菜的呢?好像自从上小学时,有一次老师来我家家访,或者某个远方亲戚来家里做客时,母亲做了那么一锅--母亲每次做鱼汤都是一锅的,用她的话说,那是因为太美味了,怕不够吃。然后那个老师--也可能是远房亲戚,喝了之后赞不绝口,于是从那以后,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或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餐桌上总是少不了两大碗鱼汤的,喝完了锅里还有。每次在大家喝鱼汤的时候,母亲都不会忘记提醒客人一句,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或者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一声,怎么样?手艺没有退步吧?我们当然会顺着她的话夸奖一番。有一次我说,虽然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好吃的菜,但是没有一道菜有这鱼汤美味的时候,母亲脸上那自豪的笑容,跟小时候得了三好学生奖状的我,简直一个样。那一刻,看着母亲灿烂无比的笑容,突然觉得她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
其实我说的也是心里话。虽然从事餐饮行业多年,吃过的菜式多得不计其数,但是再好的菜吃到嘴里,也没有母亲做的味道好。母亲不是大厨,但是在我心里,却是任何一个大厨也比不上,这跟厨艺的好坏无关。
鱼汤必须用现杀的活鱼,草鱼鲇鱼都可以,当然最好的是黑鱼或鲶鱼,这两种鱼的肉质比较细腻,做出的汤也更为鲜美。将清洗干净的鱼剥去皮,去鳞去骨,用刀斜着切成薄薄的片放进大碗里,滴上几滴草菇老抽,撒上几勺淀粉,再打入两个蛋清,加入适量的盐,用筷子捞几下,然后把揉两把,让鱼片上的淀粉沾匀。往灶膛里丢一把柴开始烧水,待到水烧开了,鱼肉也基本入了味,用筷子一片片夹起来,放进翻滚着的开水里。放的时候火一定要大,不能让鱼肉沉下去占了锅底。淀粉占了锅底容易糊,烧出的汤会有焦味。
鱼片放完之后盖上锅盖等几分钟,锅里的汤微微把锅盖顶起的时候,鱼肉就差不多熟了,撒一把切好的葱花,用锅铲搅几下,一锅鲜美无比的鱼汤就可以出锅了。鱼汤盛到碗里之后,母亲还喜欢加点醋,醋能让鱼肉变得更软,淡淡的酸味也会将鱼的鲜味衬得更加突出,还会带点微微的甜。这滋味至今想起来,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流口水。
小时候只有家里来了亲戚时才会做鱼汤这么“奢侈”的菜,但是因为有客人,小孩子是不可以上桌吃饭的。所以那时母亲每次烧好鱼汤,都会悄悄地留一些,然后把我们姐弟几个喊过去一人盛一碗,让我们先解馋。那躲在狭小的厨房里偷偷的喝进肚里的鱼汤,是小时候最最盼望的美味。
只有除夕是唯一不用躲在厨房里喝鱼汤的时候,一大锅热腾腾的鱼汤,没有客人,都是我们自己的,想怎么喝都可以。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围着一桌子的好菜,每人面前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慢悠悠地喝着。
一年的光景,就在这一碗碗鱼汤里悄然过去。
父亲很少做饭,但是他总是理直气壮地跟我们说,你们一年到头吃的饭都是我烧的。为何?因为每年大年初一,我们吃的第一顿饭都是他烧的,雷打不动。
辛辛苦苦为一大家子烧了一年饭的母亲直说父亲不要脸,得了便宜还卖乖,但是也不会阻止父亲去邀这个功,因为难得有这么一天,她可以好好睡个懒觉,一起床就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面。
不错,父亲做的还不是饭,是面。
老家的习俗是每年的第一顿必须吃面,面是用鸡汤煮的,里面加了很多好料,大块的鸡块,剥了壳的茶叶蛋,还有炸得金黄的肉圆子。
这顿面从腊月二十几就要开始准备。
先是杀鸡,得挑个晴好的日子,烧一锅滚烫的开水倒进大大的盆里面,杀好的鸡们放进去泡一泡,几个人围着盆坐成一圈,一人手里拿一只,比谁先把鸡身上的毛全部拔干净。拔好毛的鸡扔进高压锅里炖烂,然后就放在厨房里,到了过年才能吃。那鸡汤的香味从锅盖的缝隙里飘出来,把我们的心挠得痒痒的,但是谁也不敢偷偷动一口。母亲说了,这鸡是要年三十请菩萨的,菩萨还没吃,谁要是偷吃了,是要倒大霉的。我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盼着年三十那天快点来。
肉圆子也是提前炸的。上好的五花肉切成小块,加入生姜、马蹄,再剁成末。跟刚出锅的米饭一起倒进大盆里,洒上大量的淀粉,加盐和酱油,像和面一样开始揉。待盆里的肉和米饭均匀地糅合到一起,变成浅褐色的大团,再捏成一个个兵乓球大的小团。肉圆都捏好之后,丢进油锅里炸至金黄色,既可以现吃,放凉之后也是一道好菜。不管是煮面还是煮火锅时扔几颗进去,煮透之后,又是一番不一样的美妙滋味。
只有茶叶蛋是最晚准备的,每年母亲做好年夜饭之后,就会用还未完全烧尽的柴火煮一锅鸡蛋,吃完年夜饭之后,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一边剥着鸡蛋守岁。鸡蛋是圆的,过完剥着鸡蛋的年三十,这一年也就圆满了。
我最不喜欢吃鸡蛋,但是年初一的那碗面里,总是少不了会有个茶叶蛋。老家的说法是,鸡蛋和肉圆都是元宝,只有吃了元宝,这一年才能财源广进。虽然不迷信,但是为了讨个好彩头,所以也只有勉为其难的吃一个。大过年的,谁不图个吉利。
我不想吃鸡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碗里的那一大块鸡肉都足以让我吃饱,实在是吃不下其他。煮面那只鸡总是从中间分成四大块,跟电视剧里大块吃肉的感觉毫无二致。但是家里有五个人,四块显然是不够的,父亲就早早说了,我是最不喜欢吃鸡肉的。于是每次面煮好之后,父亲也一并将鸡块分好。连着鸡翅膀的那两块归我和妹妹,有鸡腿的那块是弟弟的,另一块在母亲的碗里。
母亲总是说自己也不喜欢吃鸡肉,想要夹给父亲,父亲便指着自己碗里的鸡肠鸡胗鸡肝说,这才是好东西,你们不要跟我抢,那肉我不喜欢吃,你们给我也不要。母亲也只好作罢。
父亲煮面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虽然不常做,但是丝毫不比母亲煮的逊色。我们一边吃,父亲就一边问,怎么样,不比你妈煮的差吧?我们当然点头。于是父亲面露得意之色,母亲就笑他,老头子一个了,还跟小孩子似得,煮个面还非要别人夸几句,也不嫌害臊。父亲便急急地反驳,哪个是老头子了,你个老太婆……
新的一年,就在这一碗丰盛的鸡面里,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最最怀念的,是奶奶做的山粉糊。
山粉就是淀粉,老家把红薯叫做山芋,所以用它洗出来的粉,自然就叫山粉。
山粉有很多种吃法。比如做鱼汤肉汤都要裹山粉,不然口感不会滑嫩;比如炸肉圆也必须放山粉,不然肉和米饭无法粘到一起;再比如用几勺山粉调成稍稠的糊状,加进几勺白米粥,用香油煎一煎,出锅后切成长条或是方块,便成了可以下饭的山粉圆子。但是最为美味的,还是奶奶做的山粉糊。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山粉糊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的。正所谓物以稀为贵。
只有在每年三四月份才能吃到奶奶做的山粉糊,因为她喜欢在山粉糊里面放新鲜的蚕豆米,而蚕豆只有在这时候才是最鲜嫩的。加了蚕豆米的山粉糊不仅爽滑可口,还鲜美无比,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
其实山粉糊的做法很简单,就是将几大勺山粉用冷水调匀,洒上适当的盐调好味道,再把剥好的蚕豆米加进去搅拌一下,倒进锅里煮开了,用锅盖焖着烧两把柴,就成了一锅热腾腾的山粉糊。
母亲是从不做山粉糊的,用她的话说,这东西还没有喝粥顶饿,吃了它哪还有力气干农活。奶奶喜欢吃山粉糊是因为她的胃不好,吃硬一点的米饭就会不舒服,山粉糊爽滑易消化,特别适合胃不好的人吃。所以从小到大,只有在奶奶那才能吃到这难得的美味。
那时候只要姑姑家的表妹们一回来,奶奶就会煮上一大锅,把我们姐弟几个都喊过去,一人一大碗,肚子吃得滚圆还是觉得不解馋,可是锅里已经空了,连锅底都差点被我们刮下来。看着像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我们,奶奶是又好气又好笑。
童年的快乐时光,就在这一碗碗的山粉糊里过去了。
如今,母亲的鱼汤还是时常可以喝到,父亲煮的面也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而奶奶做的山粉糊,却是永远也吃不到了。那醇香绵滑的滋味,已经在三年前的秋天,随着奶奶的下葬,埋进了落满尘埃的记忆里。只是在某个想家的时刻,那味道会顺着时光的线索幽幽地爬上来,绕在心尖上,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