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城里的一棵树
我是22岁那年来到城里。进城的前一天,我跳进门前的兰草河美美地洗了个澡,然后一个人爬到屋后的山顶上眺望我身边熟悉的一切。远山含黛,种在坡地的成片的荞麦正扬着花儿,白的好似没有融尽的积雪;山下就是生我养我又使我备受煎熬的小山村。望着炎炎烈日下仍在田间躬身劳作的父母,想着就要逃离苦海的自己,我的眼睛潮湿了。
上班第一天,领导分配的工作是在城郊空旷的田野用水泥抹管带。粗大的水泥管如同蟒蛇在开挖的沟槽里一字排开,蔚为壮观。师傅说:“别看这里还长着庄稼,但不久的将来,这里就会是这座城市横贯东西的一条主干道。”我听了心里暖烘烘的。干活时,我没有像别人那样用瓦片抹管带,而是用手去抹。一天下来,我的双手被水泥腐蚀得脱了一层皮,但我丝毫不觉得难受。活干完了我才知道,我们干的只是临时任务,真正的工作是养护城市道路和道路下面纵横交错的污水管网。一次,我们疏通一处被堵塞的管道。窨井打开后,一股刺鼻的热气喷涌而出,大家谁都不愿下去,我穿上雨裤下到井里,疏通完毕,我爬出井口时累得脸色都变了。原来,窨井里存在有大量的沼气,再迟一会儿干完我可能就上不来了。
第一次领到98元工资后,我给母亲买了一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衫,给父亲买了一对护膝,想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实现我多年的愿望。终于盼到了年底,我收拾行囊匆匆回家。我是以一个城里人的身份回到乡下过年的,我感到不曾有过的自豪。我备好酒菜请同龄旧友相聚,极力用热情掩饰内心的欢喜,从他们羡慕的眼神中,我得到了一份虚荣。
进城第三年,一个热心的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城里姑娘,我非常珍惜这难得的缘分。从某种意义上讲,找个城里的媳妇就是自己身份转换的一个象征。可是,头一次约会,对方一听说我老家是农村的,便没了下回分解。为此我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不久,同事又介绍了一个城里姑娘。这次更惨,我还没见对方长什么样儿,人家就一口回绝了。我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个耳光的醉汉变得清醒了。我想融入这座城市,可它并不属于我。我蜷缩在城市的屋檐下,精心呵护的那点自尊被滋生的自卑淹没了。我想到那个几乎已变得模糊的小山村,我相信初恋的故事在那里续写才不至于败笔,我受伤的自尊在那里才不至于雪上加霜。
最终在小山村选择了爱。婚后的日子十分艰辛,每月微薄的工资掐着指头算计也撑不到月底。就连妻子怀孕时,吃顿清炖鱼也要准备好久才能兑现。为减轻家庭负担,妻子打过零工、摆过地摊。那年腊月的一天,我出差回来,刚出车站,就看见妻子孤零零地站在不远的地方。她的面前放着一个纸箱,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式袜子。她不会像身边小商贩那样扯着嗓子叫卖,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过往行人前来光顾。在凛冽的寒风中,妻子单薄的身体犹如一片落叶,随时要被卷走的样子。我快步走上前去,握着妻子冻伤的双手,一脸愧疚。我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妻子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多年来,我一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这座城市里奔波打拼。现在,我和妻子拥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住上了新房。吃过晚饭,一家人走在宽阔整洁的街道上,听着儿子用纯正的普通话与人交流时,惬意之情溢于言表。我已经适应了城市的生活,城市也敞开胸怀接纳了我,我没有理由不去感恩这座城市。当然感恩之余,也会有另一种心情,如生活的琐碎、工作的压力、人际关系的微妙也时常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常常夜半醒来,再也无法入睡,总会想起故乡的山水人事。
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喝醉了酒,一个人走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上。我清晰地听到了梧桐的哭泣,落叶如同滴滴泪珠从树枝间轻轻滑落。我问它们:“你们生活在城里,沐浴着绿化工人的呵护和关爱,这是多少树木可望而不可及的啊,为什么落泪?难道你们的心也和我一样感到不快乐?”我在问它们的时候,分明感觉到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这时,我的脑际又浮现出那个亲切的小山村,那条清澈的兰草河,那些像没有融尽的积雪一样的荞麦花,那山脚下父母墓顶上淡青色的花岗岩石……在长长的柏油路上,我摇摇晃晃,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