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的窗子阳光明媚
向西的窗子,是我拥抱阳光和亲吻阳光的地方。许多时候,我不说话,很安静地站在医院监护室的大玻璃窗前,远处的阳光与我连成一片。
向西的窗子,午后格外温暖。日子宁静下来了,世界变得缓慢。风大时,呜呜声穿过窗子的缝隙敲击我的耳鼓;风小时,看窗外的树叶隐约地婀娜着。大多数时间是没有风的,而风又确确实实在远方吹着。这时,阳光明媚。
向西的窗子,是一家医院心内科监护室的大玻璃窗。监护室里都是些有心脏疾病的重病人,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他们松弛的皮肤里空空荡荡,他们暴躁的脾气交给了子女,隐秘的愿望交给了神灵,他们不断变弯的身子,只住着各色的病菌和药液。他们在这里接受二十四小时的监护。病,就像散了架子的器具堆放在这里。偌大的房间坐不稳一缕健康的风,在白色的床单上也找不到一丝健康的微笑。
监护室里除了病人和家属,就是来往的亲戚朋友了,络绎不绝的。浪漫主义附带实用主义的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使我不得不接纳一些莽撞的抒情,或者作为装饰材料,被镶进一个个画面里。
画面就这样出现了。人头攒动的监护室,令人窒息。一位老人,一位日夜输药整天躺在角落里的老人,他的目光暗淡,眼里布满荆棘。我猜想,其中有一根是刺中他自己的。老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从不多说一句话。来看望他的人几乎没有,大部分时间里,老人的目光总是从角落里僵硬地投向那扇满是阳光的大玻璃窗,眉宇间夹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所以,每次我从窗前转向室内的一瞬间,目光都会被老人的笑容绊倒,以至于我无所适从地装着在寻找什么,试图躲避,又不知双足该挪向哪里……
我在这里是照顾叔叔的。叔叔的病床正好是靠向窗子的地方。闲暇时,我总爱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街道、行人和路边各色的招牌,以及这一切匆忙中渗透出来的荒凉。有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的时候,这种荒凉就降到了最低。可是,角落里还有位向往阳光的老人,我能意识到他看到阳光时的那种饥渴感。此后,在阳光满窗的时候,我就尽量离窗子远些,让老人和阳光尽情相望。
日子久了,我便渴望与老人有一些交谈:关于不期而至的风雨、寒流和冰雪;关于一则新闻,一起车祸,一场疾病;关于贮存起来的大白菜;关于儿女,关于儿女的儿女,等等,就是不直接去谈及阳光。
日子久了,我更渴望老人能走到窗前,同我一起投入阳光,看天上任意的云和只为自己绿着的小草,那时我们可以尽情去谈论阳光。
日子久了,我的渴望就只是渴望了。老人除了投来笑容和问询的目光外,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走进阳光。他只是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任凭阳光在窗子上流淌着。但他脸上分明已经有了阳光。
在城市里生活,窗子把复杂的世界化约为简单的图画,它省略了声音、温度、气息和可能的伤害。它把尘世挂在墙上,将大千世界拒于窗外,成为被观赏品,一个人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就降到最低的程度了。
渐渐,我听到了一个来自男性的嗓音,经过克制的柔缓和低沉。他的声音来自一个角落,伴有很重的喘息,仿佛在告知一个未经揭破的秘密。他说:“你拥有了真实的虚幻。”其实,他的声音藏在他的体内,不发芽,也不开花。就像身体之外的这座城市,无论你在哪里下车,风景都一样荒凉。幸运的是,我们拥有了一扇流淌阳光的大玻璃窗,尽管它是一扇向西的窗子,但是流淌进来的阳光却是温暖明媚的。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