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暮
西凉城落雨了。萧瑟风冢,漠角高楼,一人,一笛,一剑。
站在围栏边,目光散落于黄云白草。
沙碛的垒被冽风刮割了千年,粗粝得不见初眸。
可是,为什么那散漫的目光怎么看怎么都像聚往东方,聚往中原,聚往洛阳呢。
樽里的清酒已经沉吟如眠,执杯的手许久都没有别的动作,就那么平稳地停在胸前,栏杆的上方。
"子颀,你若再不到,我便等不了了。"唇角微涩,听着身后缓步的登楼声,不由默念出声。
边城十月,落叶如雪。
酒家人本不多,伙计不勤,楼梯上竟也有三两残枝。
风声默吟,脚步却极缓,踏不出和声。
沉稳,稳的连梯上的木板都不及吱吱呀呀。
青衣上已然尘渍斑斑。
一路千里,木阳山百年来不曾被踏足的十数天堑,却在前几日被一个青年一一跃马而过。最后,白马惨死崖间,他尘衣裹身,一柄刀,劈尽林间栈道,三日跨木阳,也许,这会是他此生最后一笔,于是世人知道,那个"浪涌沉眠"的如水刀者齐子颀竟也能这么张狂。
"我渴了。"他沉声道,落步间踏上二楼。径直缓步移至桌前,自顾自地倒出一杯茶。
"你还是喜欢茶。""你还是喜欢酒。"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杯中的茶末转着圈沉入水底,酒却丝毫不动。
"受伤了。谁。"分明是问句,语气却带不出半点波折。
"树,草。带枝带叶的,都有份。划了我一路。"
"草木无情,有时飘零。有动于中,必摇其精。怨不得草木,要怨就怨秋风罢。这季节,谁能避得了。"
齐子颀不语。看着面前这个灰衣青年,面容普通到极致,市井之间,万千不辨。
"想她了。"
"三里铺的早点还在?听说建园子,要千户令的税。"
"她走了。"
"顾勇移职湖广,怕是没帮上苏六老两口罢。"
"去了蜀中。"
叶清牧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手中的酒樽在空中缓缓绕了一个圈,"嗯。"
"清牧,该走了。"
"洛阳的卤水包,香味都到西凉了?"眼中不是怀念,是怅然。眉间苦涩。
"该走了。"
"你还伤着。"
"一时半会好不了。"
"那先休息下。"
"好。"
掸去衣上浮沉,他也执杯盏,茶满,移步窗前,并肩而立。
暮秋,秋暮。残阳如血,却像是被沙碛濯洗过百年的血,失了惊红。
"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一直身在边城。"
"我猜。"
齐子颀抿着嘴,半晌,"卤水包味浓,也不至于飘至这春风不度的西北。你还是那么先知先觉。"
"怕是你嗅觉早被洛阳食色万千染钝了。哪像这边陲,早饭都自己做。"
"你做?"
叶清牧沉吟不语,终于抵不住齐子颀探究的目光:"热下前一晚买的。"
齐子颀哑然,挤出几分无奈的笑。抬起食指摸了摸茶杯沿,却又出口问道:"跟我说说。"
微侧过头,叶清牧望着偏北的荒漠,缓缓开口。
"和胡人做生意的客商都成小户了,三两成群。"
"酒肆的业税连涨半年,酒价更是吓人,城北陈记却独不倒。我,当然得喝。"
"陛下爱民。我却不是民。"
"因为他坚信我姓周。"
齐子颀默然。叹息道:"这酒里有毒。"
"半年了,一直有"
"你担心吗。"
"是埃"
"可你根本不怕毒。"
"所以我担心。"
"因为陛下也知道你不怕?"
微微仰了仰脖颈,叶清牧目光微沉,兀自问道:"蜀中?"
齐子颀一怔,随即叹口气,"知道你放不了。"
"看来她也猜到了,虽然身在洛阳,却改不了冰雪聪明。"
齐子颀愕愕地盯着叶清牧唇边轻松的笑意:"你不担心?"
叶清牧笑得更明显了,"蜀山有险,连我,也进不去;可就是废了我武功,也还能出来。"
齐子颀瞳孔微缩,划着杯沿的食指停顿了下来,半晌,倦容再起。"我终究不如你们,想不透的太多。"略微垂下右臂,一丝茶叶再度极缓地沉下。
茶凉了。
暮色,已然散了一半,边城不尚繁华,近晚的时分,无事的市井早已回到家中。
炊烟冉冉,边陲拘简,却是没有挤占油灯。看得烟起,嗅得烟气,依稀可想见炤中火苗,不炽不烈,柴火噼啪作裂,却听得心头安稳。
酒楼倒是没人催促。
"该走了。"
"不累了?"
"嗯。"
"好。"
抿了抿嘴角,粘去水渍,一只食指划过一个弧,另一只中指轻轻敲动酒樽的侧脚。
栏杆很低,只及半人高。
秋风无忌地拂动,边陲,便是再温婉,终究是一场凛冽。
猎猎而起,不知所终,一阵略劲的风拂来,竟生生将衣角扯出了声响。
杯盏同倾,臂腕转动,一樽酒,一杯茶,倾流而出,两道水流,如划好了轨迹般,顺着栏杆不偏不倚地向前飞流而去,奔驰间竟没有一丝泄下。
身形微侧,手搭在鞘间,下一瞬,便是刀剑同出。
两道水流终于撞在一起,激溅起的水花在空中漫成一个半圆,三尺之内,风叶尽乱。
刀剑,一触而过,极为清冽的轻响,不带一丝呱噪刺耳,如泉水蜿流,玉佩相鸣。
剑尖点过,一道毫不起眼的弧线。齐子颀知道,浪涌沉眠,这次的浪涌,是滔天,自己的刀也该沉眠了。
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是疲惫。三日跨木阳,自然极累。
现在也是。
不惊不惧,一丝疲惫,一丝平静。
水花的落地声音,略显嘈杂。然后安静如初。
二楼上的几位客人却不闪不避。虽然两人把握得极好,一丈之内,不动方圆。
叶清牧把手伸入怀间,弯腰,"笛子还你。"
犹豫下,又直起身。移步栏前,十指轻动。
暮色渐散,残阳不再。
一曲,动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