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是在城区的拆迁工地上。
像往常一样，我提着一篮子东西，循着往日的捷径向家走去。工地上满是泥瓦与砖砾，走得并不畅快。前方渐渐出现一个栗黄色的影子，我与它不期而遇。它就低着头，走在瓦砾路旁，用鼻子嗅这嗅那，而后又抬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苦觅。
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其实我一直很怕狗，以前邻居家有一头凶恶的大狼犬，总喜欢冲着我狂吠不止，每次我经过，都是在犬吠中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担心狼犬会不会追上来对我的屁股亲切地来上一口。
它径直从我身边绕过，似乎是特意地不与人类靠近，即使是篮中食物的香气也不曾使它犹豫。看来它对我并不感兴趣。我这才看清，这是一只栗黄色毛发的家犬，全身瘦弱不堪，隐约可见肋下的嶙峋胸骨。脊背上一圈毛发已经脱落干净，留下一层暗灰色的皮肤癣，浑身是污水的泥泞。也许，当初它的主人，就是因为它的皮肤病，才狠心地将它丢弃。
它径直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在意我，也没有在意我手中的食物。它居然如此高傲！或许不然，也许是在冷漠的人类社会中，它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不再是一头家犬，而是一条生命，它不需要人类的施舍。
我突然来了兴趣。我丢出一根香肠，就落在它的脚边。它探嗅的鼻子停了下来，接着又坐在地上，抬起黑乎乎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香肠。
我不知它是在香肠和我之间抉择，还是在思量什么，反正它就一直坐在那里，不骄不躁，不卑不亢，食物就近在咫尺，它却视而不见。我有些不厌其烦，就转身离开，等走远了回头一看，它的身影仍同雕像一样坐立在地平线上。
第二次我途经此地，又遇到了它。它同上次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瘦了，更脏了。它依旧徘徊在荒废的居民楼旁。也许它认出了我的味道，老远就抬头看着我，等我走进了，一双黑乎乎的眼睛瞧着我。我没有害怕。
我又来了兴趣，掰下手中饼干，丢到它面前。它的脚步嘎然而止。它重新坐立在原地，怔怔地盯着地上的饼干。我没有走开。它似乎是在看我，抑或以一种我看不见的角度在看我，让我有种被打量的感觉。
它没有太过排斥，见我没有恶意，脚步挪动几分，接近了饼干，最后低头舔到了嘴里。
我有些莫名的小兴奋。陆续地将手里的饼干丢了个干净，它没有拒绝，速度越来越快，狼吞虎咽地将饼干消耗殆荆它显然是饿极了。它吃饱了，意犹未尽地伸伸舌头，舔舐我的掌心，凉凉的，滑滑的。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栗子。跟它的颜色一样。
我似乎与栗子达成了一个默契。每次路经工地，我都要带上一份食物，一半给自己，一半给栗子。吃完食物，栗子摇着尾巴绕着我转，发出愉悦的叫声，那声音空灵，澄静。我离开时看到栗子在地平线上，笼罩在太阳的余晖里，总会有些莫名的失神。我从未养过宠物，栗子的出现让我有了充实的感觉。
如果栗子会说话，我真想问它，栗子，为什么你的主人要抛弃你？
但是我没有，我怕栗子想起往事会感到伤心。况且，栗子有我，也找到了归宿。
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去过工地了。那天下着阴沉的小雨。我说服了家人，撑着伞来到拆迁工地，打算把栗子接回家。几辆轰鸣的卡车从面前驶过，溅起的泥浆洒在我的脚面上。我突然站定了身子，眼前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一滩殷红的血迹，在雨水冲刷下缓缓褪去。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栗子1我丢开雨伞，慌乱地冲入雨幕中，在苍茫的工地上大声疾呼。我喊了很久，但得到的只有细雨低绵的回声。我浑身湿透，站立在雨下不住颤抖，却浑然不觉。
我有些绝望，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我却听到了废墟里轻微的呜咽声，像是折翅鸟儿的低鸣，一下扣住我的心弦，我循声跑去，在两块杂乱的砖缝中找到了栗子。
栗子与之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它更瘦了，更加颓废无力。它的毛发失去了光泽，但是两只眼睛却越发清澈。栗子藏在这简陋的小棚里，不断有阴冷的雨水滴落在它的身上。
看到我，栗子停止了那微弱的呼叫，它眼里突然流露出的无限忧伤与依恋，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我含着泪，走近用手去抚摸它蓬松的额头。这还是我第一次抚摸它。
栗子的嘴里地低呜着，它惬意地享受我的抚摸，想抬头来舔我的手，但脑袋举到半空还是无力地耷拉了下去。它太虚弱，已没有一丝力气。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空空的双手，它眼里的悲哀，我无处放置。
栗子艰难地挪动身子，它似乎是在拼尽全力要站起身来，但它的身体却极不平衡地摇晃着，我的眼里，看到了它已经模糊骨折的后腿。栗子的后腿，已经被碾断了。
栗子终于站了起来，从它的身下，钻出了几个毛茸茸的狗崽，正挤兑这身子，争相朝母亲的乳头允去。栗子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用舌头舔舐它们幼小的身躯，最后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我想不到，栗子是如何忍受断腿碎骨的痛楚的，也想不到，栗子是如何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产下自己的幼崽，更想不到，动物也可以活的如此坚强与尊严！
我抱出了栗子的孩子。它依恋不舍的目光在我与幼崽之间游走，最后熄灭，
它就这样入睡了。耳边的阴雨渐响，随着幼崽的呜咽声，落到我的心里。
第二天，我用匣子装殓了栗子的身体，就葬在自家的院子里，实现自己未实现的诺言。我用牛乳喂养它的四个孩子，小狗崽长得很快，不到一周就可以活蹦乱跳了。我将其中三只送给了朋友，只留下一只栗黄色毛发的。
小狗崽爬上了我大腿，我瞥见院子的花圃里，开出了一朵栗色的小花，正随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