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低处的疼痛
在一次结婚典礼的间隙。我听见新郎新娘的一段对话。
男孩问女孩,草原是什么?女孩回答:蓝天、白云、绿草、羊群……
男孩说:不对。女孩问,你说草原是什么?男孩微笑,草原是母亲肩头上一块绿色的披肩。女孩看着站在旁边的母亲,一袭红裙,肩膀搭一块绿色的披肩,不禁莞尔。
我笑了,为男孩的智慧,也为男孩对亲人的爱的另一种表达,对草原的另一种描述。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拥有尊重生命的善质和追求生活的完美。
诚然,草原在很多都市人心里是非常向往的,在他们的眼中,碧绿的草原,犹如绿色的海洋一般一望无际,那蓝蓝的天,那一朵朵像棉花一样的白云,还有那叱咤风云的骏马,很多很多洁白如珍珠的羊群……"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境,总是那些想来草原的人心中永远的怀想。
草原,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生命,是地表从一种质到另一种质的转变,无数次裂变、涅槃和衍化,是大地的生命演绎。
我感觉到草原的疼,感受到生命的痛。我在大学时是学畜牧的,对草原有格外的厚爱。在我的故乡山区,那些沟沟坎坎、坡坡梁梁,有几棵树,长几棵草,种出庄稼,就看着舒服,愉悦和高兴,只是没有对草原那样的关注。
我对草原的认识,是来自沙漠。当我走到那些沙漠的深处,炎热、干咳、沙尘,就有种渴望,希望见到找到水,见到绿色,好像那就是自己的生命。站在沙漠里,好想出现大片大片的绿草,躺在那上面,就有种躺在碧绿的地毯一样的享受。草原是我最初的托梦处。
我想走在沙漠里,身后不会留下痕迹,不再回首留望,前方呢,是炼狱?是毁灭?这是草原的呐喊。
此时,我正站在希拉穆仁草原。这是不能让我心里平静、呼吸流畅的地方。阳光很好,在这片空旷的草原上,一辆又一辆汽车驶来,天南海北的游客蜂拥而来,聚集到这里,一颗颗跳动的心,一双双希望的眼,一个个兴奋的样子,来到草原,触摸草原的脉搏,体味草原另一种生命。
草的高度,刚没脚背,草的密度也大为减校草原的道路越踩越宽,又被踩出新的道路。除了路边外,随处可见草地退化的现象,有些草地中央出现沙块,草根扎得很浅,风毫无遮挡,一阵紧似一阵,黄沙扑面而来,让我睁不开眼。在骑马的地方,有几个男人围在一张破桌上打扑克,风太大了,不得不拿了块石头压在扑克牌上。一些妇女用围巾包着头,脸被风吹得红红的,手粗糙干裂,她们牵过游人骑回的马,让这些浑身淌汗,疲惫不堪的马稍作休息,一边又等着下一轮游客的挑眩那些马原以为它会飞奔,但是马只管一路小跑,或者干脆信步漫走,即使扬起马鞭,马也只是一昂头,小跑几步又歇下来,有时马居然啃起草根,不肯再跑。
一位从南方来的游客,从马背跌跌撞撞地跳了下来。她大声说,风太大了。她摘下头上的纱巾,用手一摸,脸上和头发里满是沙土。边抖落边说,好失望呀。她是初次来草原,原以为草原会如想象中那么美丽而浪漫,但看到的却是日益退化的草原。说完,连连摇头,这样的话,今后真不会来这片草原,没啥看头。我听了心里一阵刺痛。
牵马的是个小伙子,他擦了擦黝黑的脸上的汗,用手拍拍紫红色马的脊背。他告诉我,马很辛苦,从早到晚,十几个小时,不停地走,够累的。一匹马三五千元,每月付点饲养费,一匹马一年赚个五六千元,就靠这个吃饭呢。对于草原一年不如一年。他说,我们也着急,草原没了,我的生活怎么办。在他看来,看不透今天,幻想不出未来。
我眺望着草原的边缘,草原的生态是最脆弱的,一旦被破坏就难以恢复了!草原永远驻留是多么美丽的景致呀。感到自己的脚下踩死了很多鲜活的草,于是,心情很凝重,有种负罪感。听马打响鼻的声,风吹草的呼呼声,可谓声声哀鸣。
对于草原的解释,我们看到的沙子,不能认知仅仅为矿物,该想到它燃烧的火焰,回应苍穹的火焰,烧毁大地的火焰。
我走过草原,热血也沸腾过、激动过、燃烧过,我在艰难的寻找,追问。从大地的深处,去读草原的存在,不是一种抽象,一种光芒,抑或永恒。我沉醉过,在那种想象的一望无际的草原里,我梦幻而来。
绿色的草丛诱惑着我,绿色的气息包裹了我。
草原的退化,便是草原的死亡,死亡并不可怕,悲哀的是没有感觉到死亡。我看到游客们在草原恣意游走,在草地里照相,拔掉草原稀有的花朵,心感愤懑,又无可奈何。那山岗一般的坟墓,羸弱的羊群,孤独和寂寥瞬刻盈满胸膛。
我一脚下去,几十只蝗虫,飞了起来,飒飒的声音,那不是悦耳的声音,那是灾难的警钟。2003年8月,草原闹蝗灾时,蝗虫所过之处,袭击的地方,花草只剩下短短的杆,地皮裸露出来,像一块块的疮疤。蝗虫还不甘寂寞,千里奔袭,飞到了我的城市,大有压城城欲摧之势,天空是黑黄黑黄的,街道上满是蝗虫的尸骸,令人惊骇不已,犹如世界末日一样。
正是应了上帝的一句话: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在草原深处曾有这样的场景,一只蝗虫刚刚从草丛里蹦起来,就被"潜伏"在附近的一只小鸡迅速叼进嘴里。这些小鸡是牧民,为了抑制日益增多的蝗虫而养的。可是力量微保牧民能用小鸡对付蝗虫,也算苦中作乐的有心人了。可是一切来得太快,人们还没来及反映,灾难就在眼前。
我站在草原的尽头,看不到草原上的人们几滴泪痕和一丝悔意,只看到一手牵着马缰,一手往兜里麻利地装着钞票。
我们叫这里草原,这是多么重要的概念,可是草原上频繁出现了推土机、挖掘机……出现了油田、煤矿……草原的破败来自矿藏的开发、高楼林立,人流涌入……草原被践踏、被蚕食、被污染,草原的蜕化必然产生,草原的牧民感到了恐慌,拒绝外来的侵扰,宁愿把青春、意志、生命熔铸草原里。来自草原之外的文化方式,碰撞、摩擦和矛盾不可避免,在2011年春天,草原上的煤矿与当地牧民就发生了两起冲突,酿成了在当地轰动一时的恶性刑事案件,要煤还是要草原,这不仅仅是文化的冲突,也是利益的冲突,更是唤醒麻木而沉睡的生灵。
回望草原,同样需要隐忍眼泪。读懂草原生命的意义,关键在于我们的认知。当我在草原上行走,呼吸草原的空气,我的灵魂便跟草原溶结在一起。
于是,草原不再是一个名词,草原有了生命,对草原的无限热爱,是另一种信仰。我思索生命,当我看到草原被人们践踏,羊在屠夫面前跪下……我感悟到草原也是一种生命。不是空洞的无,而是深邃的远,对于草原漠然,不是我缺乏灵性,而我们把这一切归于自然,而不是理解为生命般沉重。
我看着炊烟袅袅的蒙古包,不知从哪个蒙古包里传来了悠扬的马头琴声,我的心为之一颤。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辽阔的草原、呼啸的狂风、悲伤的心情、欢乐的牧歌以及奔腾的马蹄声。记忆里总有一匹大白马在奔跑、在嘶鸣,仿佛在为我讲述一个个优美动人的草原传说,驰骋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这份孤独和苍凉更能直抵人的心灵深处。
那种从喉底里发出来的呼麦的声音,让我悸动不已,呼麦是蒙古人独有的歌唱方式,对原始的虔诚,悠悠远远地在历史的隧道穿梭,低沉而洪亮。雄浑粗犷的蒙古族歌曲,随风飘着,与风声混在了一起。"高如登苍穹之颠,低如下瀚海之底,宽如于大地之边".那琴韵,那歌声,蕴含原始的淳朴与旷古的忧伤,一如在千年前的草原上仰望天空,呼唤着草原,那是天籁之音。
天籁之音属于长生天,属于茫茫草原,属于马背民族,当没有了草原,没有了马群、牛群、羊群……那就失去了本身的滋养、失去了附着的载体、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也就失去了天籁之音的真谛。
有人在唱《草原在哪里》的歌,歌中唱到"草原在哪里,草原就在你的目光里,草原在哪里,草原就在我的心里,草原在哪里,草原就在你的生命里,草原在哪里,草原就在我的梦里……"充满了对草原的热爱和祝福。听着听着,我不由得黯然神伤,有要落泪的感觉。
不难想象,当草原从人们的目光里惨淡消逝,人们或恐惧,或迷离,或明,或暗,只能在梦里追寻。那生活在草原的人们,面对的将是荒凉和寂寥的世界,最终归于一片死寂,将身处何方,魂依何处?
我爬上丘陵上的敖包,左三圈右三圈,为草原祈祷。感谢苍茫大地,感谢疼痛的草原,我以我的方式抚摸你,慰藉你。有一首诗写道:"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我崇尚这样的情境,在我的遐想之中。
看着那一片又一片旷野草原,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在其身后卷起漫天尘土,留下的是一块苍凉的草原,我静默无语!我流连在草原,蹲下身子,扶直几棵枯黄的草,托起一朵不知名的花。
太阳沉的越来越低了,已敛尽了炙热的光芒。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隐隐间雷声隆隆,不时掠过闪电,沉闷的空气令人窒息,暴风雨就要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