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世同檐

7岁的夏天，我在院子里玩，温暖明媚和煦的阳光洒满小院，我只穿着齐膝的连衣裙，露着两条胳膊，清爽的享受着夏天的温暖。我右边是我们家的单元门，左侧上面是一户人家的厨房窗户，那是一户和睦的人家，从来听不到什么争吵。窗户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水泥抹好的台基，你说它是小孩子用来练习跳跃的地方也可以，说它是大人们做其他用途的也可以。而这户人家的一个拄着拐棍的，十分硬朗的老爷爷，从我们共同的单元门里面走出来，一下就坐在台基上，这里又成了他的一个天然的坐凳区，任他坐在上面瞻仰着过往的人群。（他置身于和煦的阳光里，和我的画面形成统一的色调，奠定了夏天晴煦的基础和那个温暖的温度。）老爷爷穿着干净崭新的厚衣裤，每个扣子都扣的那么整齐。他似乎面无表情，不笑也不怒，从来不说些什么，但是大家都能感受到他的和谐与宁静，庄重与亲切。我是喜欢这种性格的，于是我主动和老爷爷攀谈着说起话来。我先问道：“老爷爷您多大了？”，老爷爷告诉我说他有87岁了。小小的我楞住了，87岁是一个什么概念？我想了又想，想不出个答案。我就在他老人家旁边跳来跳去，问东问西。老爷爷特别聪明，他似乎能理解我。他教我说“寿比南山”，我就学说一遍，似是向他祝寿。其实我们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攀谈起来还真是有些困难呢。而我的小脑袋瓜还是转不出，87岁是一个什么概念，我大约只知道47岁是什么概念。我生怕我说出错话来，忤逆到他老人家。我就又蹦来蹦去，试着说了其他一些话，后来我终于理出了头绪说，“您是这个院子里年龄最大最大的老爷爷”，老爷爷笑了，笑的那么阳光。当我意识到他有87岁高寿的时候，我条件反射俯下身就要去给他磕头，像一对刚刚见面的祖孙。老爷爷赶忙来搀起我，嘴里还说“我们两个有缘啊”。其实现在想想，他应该比我大了四代人，1900年生人，生长于清朝末年。他家还有两位老人家，看上去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可是他们也是老年人了。现在回想起来，凭他们脸上的皱纹和老迈的体态，他们至少也要65岁以上了，我应该管他们叫爷爷奶奶。而他们的儿子，我应该叫伯伯。我和这位太祖爷爷应该是五世同檐了。

我自己的爷爷刚刚去世没有几个年头，其实我的爷爷如果还活着，比这个太祖爷爷的年纪还要大呢。祖爷爷因为跟我好，也跟我爸爸攀谈起来，他口里曾说过“比我大几岁的那个大哥的小儿子”，一长串的称呼，呵呵，真的很有意思。那时候我岁数非常小，对于大人的世界完全没有一个阅历的高度。有一天我想说，“您85岁以后一定无人能企及了”，可是话只说出一半。我们老祖孙就每天简短几句言语，在一块晒太阳。祖爷爷说我是个聪明活泼的小孩子，也是个诚实的孩子。好多经过的人走过时看见我们攀谈的样子，也说“看这一老一小，呵呵”。阳光每分每秒的那么照着，似乎能照到永远，它照亮我的童年，照亮那个夏天。一日说到形容他用硬朗还是硬实，我问爷爷硬实的实是哪个字，硬朗这两个字我是认识的，他惊奇了，惊奇我这么小点的岁数，竟然会写字，我谦虚的说，“呵呵，我只是认字啦。”，其实那时候我字已经写的很像样了。我在和人牙牙学语学说话的时候，词语竟然是成组成组来学习的。

太祖爷爷有一日出来说“我85”，我以为祖爷爷撒谎，或是脑子坏了，怎么告诉我87，又85了呢？我从来不知道年龄还可以降两岁的，原来87是祖爷爷的虚岁，而祖爷爷的生日小，因此就虚两岁了。我记得祖爷爷第一次问我多大，我说“7岁”，他就拄拄拐杖，没有说什么，但是表情表示，你怎么是那么个小不点呢。

我们多次交流以后，我说，“老爷爷，我有点明白你的性格了，你性格和我姥爷不一样。”，老爷爷又笑了，似乎想说，你看我什么性格？

老爷爷似乎有脑血栓，有时候他说说话，头部的肌肉就抽搐起来了，我就说老爷爷您又抽了，他家的孙女遇到过两次，带他去了医院，每次回来，老爷爷每句话能说出的字数就又少了几个。但是他还是那么硬硬朗朗的拄着拐棍，一出门就坐在台基上。

7月的时候，我帮着妈妈收水费，收到了他家，他的儿媳妇知道我和他感情好，告诉我他走了，我当时不明白这是什么话，只问走了是什么意思，他儿媳妇泪水如涌泉一般涌出眼框，似乎有些哭伤了，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她的眼泪出的太快了，我搞不清楚她为什么哭，而那又都代表着什么意思。她看看似乎也不想我明白了。她跟我妈妈说，他走的时候85，我又不明白了，不是明明是87吗？怎么又85了。那个老奶奶对妈妈说，走的特别快，才两个月。其实现在想想，脑血栓几次栓住，当然通不开就走了。

之后的夏天我依然在台基旁跳来跳去，我说“总也看不到硬朗的那个老爷爷了”，他儿媳妇听见，告诉我，过两日就见到了。到了9月份，我上小学一年级了，学校的生活开始忙碌起来，我就忘记了和老爷爷一起晒太阳的日子，直到冬日，我又在台基旁晒太阳了，我又想念起那个老爷爷，他儿媳告诉我，过了今年冬天就见到了。我就放心了，就安心的等下去，继续平静的过我的日子了。

一年又一年，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对于老爷爷的记忆就永远停留在7岁那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