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二哥
剃头二哥(小说)
(康家胡同风情系列小说之一)
●李果子
一、初出
剃头二哥姓李,大名李过生,不知为什么,不管大人小孩都叫他二哥,甚至比他大很多的人都叫他二哥,二哥成了他的官名,反而把姓氏给忽略了。二哥为人忠厚,从不计较吃亏占便宜什么的,有人来剃头,大人小孩一个样,穷的富的一个样,有钱没钱一个样。剃完了,还要“拿摩”,就是在你颈肩部敲打按摩一番,让你浑身舒坦。然后再给你在脖子周围扑上爽身粉,让你浑身喷香,心情愉悦的走出去。也有利用二哥忠厚占便宜的主,剃完头,扑完粉,敲打毕,一摸腰包:“哎哟,妈拉巴子的,钱没带”。他张目四顾,乱瞅一气,就好像谁刚刚偷了他的钱。嘴里不停的骂:“这他妈拉巴子的,你说他妈拉巴子的”。干骂人可不求人,就等着剃头二哥说话。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二哥先说:“哎,哎我说,算,算了,下次再、再说吧,谁也有个忘性的时、时候”。二哥说话结巴,一看这主这操行,就更结巴了。你再瞧这主,站起身来,一边在身上拍打,一边拿着劲,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骂:“妈拉个巴子的,他妈拉个巴子的”。就好像是二哥反欠了他的似的。
就这样,天长日久,二哥在胡同里出名了,什么名?傻!
要说傻,二哥还真沾点边。二哥出生时,嘿!一个又黑又胖的黑小子。虽然黑,但长得壮,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帮爹妈干好多活。但在7岁的时候,全家人都得了伤寒病,一间半房的炕上,挨排躺了二哥、大哥和两个姐姐还有两个大人,全家六口人都昏昏沉沉在炕上躺着,不吃不喝等死。好心的邻居刘姐帮了大忙,不仅送来玉米面,还给做成粥,挨个喂这些病人。将养了好些天,直到两个大人能下地了才回了自己家。几个孩子也陆续站起来了,只有二哥病势沉重,大黑胖小子瘦成了个小黑蚂蚁,全家都不抱希望了,让他自生自灭。没想到一个多月以后,小黑蚂蚁在炕上叫了一声:“妈”,声音细得好像蚊子哼哼。但是还是被妈妈听见了,母子连心,由此可见一斑。惊喜若狂的母亲扔了正在做饭的水瓢,跑进屋里,抱起小黑蚂蚁,泪如雨下。小黑蚂蚁嗡嗡叫着:“妈妈,我饿”。知道饿了,说明病有起色。自此,二哥活了。但落下了病根,走路前倾,说话结巴,眼神发直,再加上心眼好,厚道得近于愚鲁,于是傻名就算留下了。
别人家的孩子八岁上学,二哥直到十一岁才上了一年级,报名的时候,老师让数一百个数,二哥数了十个再从头数,总也不到一百。老师问你几岁了,二哥回答三岁。老师问你家几口人,二哥回答三口,老师问都有谁,二哥答,有爹、妈、大哥、大姐、二姐、弟弟。老师说,这是三口吗?二哥瞪大了眼睛瞅着老师,不解,也不语。老师气急了,大声问:你几个脑袋?二哥大概也生气了,把脖一挺,大喊:一个。把满屋的人都逗笑了。
二哥上了学,当然学不好,就连一百个数也查不到头。那时二哥又添了一个小弟。小弟比二哥小五岁,急了,下地穿上鞋,再爬上炕,命令二哥背数,错了就是一小棍,打得二哥一缩脖。一小棍,一缩脖,愣叫小弟弟把二哥教会了查数。大姐抱起小弟又亲又啃,小弟乐得上不来气。大姐问:为什么上炕穿鞋。小弟理直气壮:老师还能光脚吗?大姐忍住笑,问:老师还用棍子打人?小弟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那不是棍子,是教鞭。
二哥虽然上了学,也学会了查数,但学习终究是不好,念完小学三年,四年没上去,掉级了。那一天,小弟正常到班级上学,忽然见到二哥进了教室。有些纳闷。上课了,老师给二哥分了座位,小弟才知道二哥掉级了,成了“掉级包”。哥俩在一班就挺新鲜,二哥还是个“掉级包”,又是15岁的大个子,在一帮十一、二岁的孩子中间十分扎眼,而且在学习上什么都不会。慢慢的,孩子们管二哥叫“大傻子”,小弟也跟着借光,成了“二傻子”。
二哥学习一点长进也没有,而且年岁也确实太大了,整天和一群孩子在一起,感到十分没面子,就萌生了弃学的念头。爹妈一衡量,也觉得念书念不出名堂来了,就同意了。刚一开始,二哥出入自由市场,做点小买卖,卖过糖葫芦、猪血,糖块、花生瓜子。别看二哥上学不行,做小买卖一点就通,不长时间就摸到了门道。老师还不知道二哥不念了,见二哥好几天不来上学,就问小弟,小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师很生气。一天上语文课,讲到用“慌慌张张”和“奇怪”两个词造一个句子。同学们造的句有些不得要领,老师造了一个例句:“有一天,我看到他二哥在市场上慌里慌张的,不知在干什么,我很奇怪”。同学们愕然,稍楞,忽然明白过来,暴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小弟明白这是在说二哥,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后来,老爹觉得倒腾小买卖不是路子,政府让卖的不挣钱,挣钱的政府不让卖,动不动就查处投机倒把,整天提心吊胆。所以决定让二哥学一门手艺。想过来想过去也拿不定主意,自己的儿子能干什么,老爹心里也没底。其实,老爹就是想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帮傻儿子找个活路,免得自己一口气上不来,撇下傻儿子吃不上饭。正好,这时候老爹结识了一位剃头的高师傅,老爹不再犹豫,决定让傻儿子学剃头。高师傅见了二哥,觉得这孩子虽然不算太精明,但忠厚,老实,
高师傅就喜欢实诚的孩子,所以一口答应下来。两边都是没有任何挑拣的人。于是,择日行了拜师礼,二哥就正式开始学手艺了。
二、学艺
学手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像李二哥这样的人,说精不精,说傻不傻。更难学。这高师傅祖籍福建,是一光棍汉,五十多岁了仍是孑身一人,待人诚恳,教徒尽心尽力,倾囊而授。两师徒情同父子,师父教徒弟手把手,一丝不苟。李二哥对师父也尊敬有加,平时有点好吃的都舍不得吃,留给师父,过年过节都把师父请到家里来,尽心服侍。李二哥学艺十分用心,练剪子和推子,家里一切有毛的都被推光了,鸡毛掸子、公鸡尾巴、猪鬃刷子、蝇甩子,得着什么就推什么、铰什么。练刀子,弄个老角瓜或西瓜,用刀刮表皮,练手腕,每天都要刮上万刀。时间长了,练出了一手过硬的腕上功夫。高师傅和老爹都觉得差不多了,应该拿活人练练了。老爹第一个舍出了脑袋,老爹时年已六十有余,过早脱发,头皮光光,正好练刀。一场刀刮下来,老爹的头皮上增添了几个血口,二哥脸色苍白,拿刀的手簌簌发抖,被老爹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没出息的玩意,哆嗦什么?是让你剃头,又不是让你杀人,有什么好怕的?”老爹似乎又觉得话说得太重,怕真的把儿子吓住了。又和颜悦色的教导:“你不能拿我的脑袋当脑袋,就当他是个西葫芦,刮西葫芦怎么刮,刮脑袋就怎么刮。对个西葫芦你害什么怕。”从此以后,二哥没事就拿老爹的脑袋刮上一回,反正是光头,多刮一次少刮一次没有区别,光头就这样练出来了。
但是剃头只剃光头是不行的,还有各种发式需要练,老爹领着儿子,挨家到邻居家登门服务,进门先给人家来一个笑脸,就好像是去借钱一样:“嘿嘿,他赵大爷,孩子的头发长了吗,让你大侄子给剃剃?”有的人家也笑脸相迎,回身招呼孩子:“来,让你二哥给你剃剃头,瞅头发长的。”孩子进来一看是二哥,回身就跑,边跑边喊:“我才不用大傻子剃呢。”大人笑着骂了一句:“妈的,这孩子。”并不叫住孩子。也有的脸冷冷的:“不用,那什么,孩子昨天刚剃完。”老爹一瞅孩子的脑袋,头发长的把耳根子都遮住了。人家不愿意,谁也没办法,谁能拿自己孩子的脑袋让别人学艺呢?无奈只好领着儿子回家走。人家的孩子咱说了不算,咱自己的孩子咱说了算那。进门叫住老儿子:“过来,你二哥给你剃头!”声音威严,不容反对。这时的小弟也已长到十二岁,也知道美了,很不情愿,但摄于老爹的震慑,只好乖乖地坐下,任凭二哥在自己脖子上扎上一块裹得紧紧的围单,就好像被绑上的小羊,伸长了脖子等待挨宰。忽然小弟觉得后脑勺上一阵冰凉,好像被人掀去了一块头皮,不由得大叫一声,哇哇大哭。吓得二哥手一抖,推子当啷掉到地上。老爹老妈都跑过来,围着小弟的脑袋仔细检查,没见一点破皮的地方。老爹断喝:“老实点,哭什么,又没坏。”小弟抽抽搭搭地说:“都给剃没了,多难看呀。我不剃了,我不剃了。”老爹大喝:“没就没呗,没了再长。”二哥怕小弟难过,拿过镜子照着小弟的后脑勺,指着墙上的镜子说:“老弟呀,你看看,这要是不剃就更难看了。”小弟往镜子里一看,后脑勺平开了一条白花花的马路,不剃的确更难看,只好低下头,乖乖就范。
几易寒暑,二哥的手艺终于学成了,成了一把好手,但是想要吃这碗饭,必须得有全套的工具。李二哥家别说没钱,买不起这些工具,就是有钱买,都没地方买去,物资缺乏的年代,想买一套像样的理发工具,必得跑北京上海。结果,又是高师傅倾囊相助,把自己的理发工具都送给了二哥。李二哥和家人知道那是高师傅的饭碗,比命都金贵,哪里肯收。推过来让过去,高师傅说:“我既然有了徒弟,就指着徒弟养老了,今后这活就不用我干了,我还留着它干啥?莫不成你不想养我老?”话说到这份上,二哥就只好收了。他趴到地上给师父磕了个响头,算是谢师父的大恩。二哥有了手艺和工具,就去了街道的理发社上班。老爹非常得意,自己夸自己,说别人都说老李头有正事,让儿子学会了手艺,捧上了金饭碗。
说是金饭碗也真是金饭碗,李二哥为人和善,不计较得失,剃头尽心尽力,手艺又好,自然顾客盈门,尤其是帮年跟前,顾客特别多,剃头的行话叫“抢年茬”。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虽然算不上多富裕,但一家大小其乐融融。日子过得很滋润
可是好景不长。社会乱套那阵子,李二哥摊上了一场大祸。
三、大祸
原来,社会上忽然兴造反了。老辈人以前是最忌讳听造反这两个字的,因为造反是杀头的罪,弄不好还会株连九族。现在竟然允许造反,一时都懵了。但社会上可不管你懵不懵,早就乱了套:干哪行的不吆喝哪行,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学生不上课,商店不营业,都忙着造反。戴高帽游街的是家常便饭。自然,李二哥的理发社也干不成了。高师傅和李二哥当然不会造反,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师徒俩在一起就是研究理发技艺,当起了逍遥派。总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对别人也就不设防。有一天,高师傅接到了老家来的一封信,说他在台湾的哥哥有了音信。这本来是一件喜事,高师傅也和好友们叨咕过。没想到这事被汇报到革委会,阶级斗争弦崩得紧紧的造反派如获至宝,不容分说,搜去了高师傅的那封信,还把高师傅抓了起来,逼问他和台湾有什么来往,都送过哪些情报。造反派里有一个家伙,姓吕,特别狠,几次打高师傅都下死手,因为高师傅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自然交代不出什么。这小子为了在头头面前显功,非要逼出高师傅的口供不可。大家当他面不说什么,背后都恨得叫他“死驴子”。
这一天晚上,“死驴子”来到关押高师傅的小黑屋,小黑屋还关着几个走资派和黑帮。一见“死驴子”进来,大家都很紧张,知道今天有人要倒霉了。
“死驴子”一指高师傅:“你下来。”原来为了怕关押对象逃走,所以在小黑屋搭了高高的吊铺,所有的被关押者都睡在吊铺上。高师傅不敢不听,顺着梯子爬下来,站到“死驴子”面前。心里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谁知“死驴子”也不打也不骂,而是命令高师傅:“躺下!”
高师傅看看“死驴子”,“死驴子”正恶狠狠的看着自己,身边又没有什么可以垫身,就乖乖地躺到地上。
“死驴子”看高师傅侧身躺着,感觉高师傅太舒服了,又大喝道:“给我仰着脸躺!”
高师傅仰过身来,头部没什么垫的,仰得很低,地下潮湿冰凉,很不舒服,不知这“死驴子”耍的是哪一出。
“死驴子”看高师傅仰面躺着,双眼盯着房梁,眼皮直眨,好象在寻思什么事,就从身边拿过一张报纸,打开,盖在高师傅的脸上。这下,谁也看不到高师傅的表情了,高师傅这时就和一具死尸一样了。
“死驴子”瞅了高师傅一会,觉得高师傅还是挺舒服的,又从开水瓶里倒出满满一杯开水,隔着报纸放到了高师傅的脑门上。高师傅隔着报纸就感到水杯很热,杯子底烫得脑门生疼,他刚想用手把水杯拿开,“死驴子”就大喝一声:“不许动!”
高师傅只好拿开手,这下真的不敢动了,一动,杯子里的水晃出来,非把脸烫伤不可。
“死驴子”这才满意了。回过头对吊铺上的三个人说:你们都给我起来。
吊铺上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就里,只好都坐起来,瞅着“死驴子”,听他吩咐。
“死驴子”指着高师傅,提高嗓音,像喊口号一样大声喊叫:“这个顽固的台湾特务,证据已被我们抓到手里,还敢死挺硬靠,拒不交代。我今天决不能饶了他。要把他批倒斗臭。现在,你们说说,他像个什么?”
三个黑帮瞅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其中的走资派——原街道的老主任知道,今天不说出点什么来,大家都要倒霉。于是他首先打开僵局,瞅着高师傅说:“他像一具资产阶级的政治僵尸。”
“死驴子”没想到开头就说的这样好,很高兴。禁不住夸了一句:“好,说得好!”又一指另一个黑帮:“你说!”
被指的这位原来是街道菜点卖菜的,因为被查出当过国民党的兵,所以被以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的罪名关押,虽然他再三声明,他是被抓的壮丁,而且被解放军解放后释放回家的,但是无济于事。
这位瞅了半天,说不出街道主任那样高水平的比喻,不说还不行,憋了老半天,在“坏种”的连声呵斥下,才挤出一句:“好像被枪毙了。”又怕“死驴子”怪他说的不像,就又补充一句:“只是身上没有血。”
一句话提醒了“死驴子”,他几步走到高师傅面前,端起已经渐渐冷却的水杯,揭起报纸,对着高师傅的鼻子就是狠狠的一拳,血顺着高师傅的脸汩汩的躺下来。“死驴子”哈哈大笑:“哈哈,这回像了吧。哈哈,哈哈。”
铺上的三个人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个“死驴子”是人还是畜牲。
“死驴子”指着最后一个人:“该你啦!”
被指的人吓得一哆嗦,他是街道赶马车的,不知为什么被以坏分子的罪名抓起来。这位是个文盲,一个大字不识,让他当众说句话比登天还难。刚才没轮到他时,他已经想了千遍万遍,现在让他说,他马上就说出来了:“像个大死孩子。”
“死驴子”被逗笑了,说:“好,今天你们的阶级觉悟都有所提高,都说的挺好,有进步。接着说。”
三人一听:啊?还说呀?都裂开嘴做出难受的表情。“死驴子”把眼一瞪:“接着说!”
于是三个人说了一轮又一轮,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像死倒的;有说像被打死的日本鬼子的;有说好像耍赖的;有说像一堆大粪的。马车夫最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像什么了,竟说好像个病人。被“坏种”拿起棍子,伸长胳膊,结结实实的打了好几棍子。说的期间免不了对高师傅拳脚棍棒相加,打得高师傅伤痕累累。等到折腾的“死驴子”都困了才结束。这时高师傅早就昏死过去了。
自打高师傅被关,李二哥就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师父有个好歹。经常去看师父,送点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和吃的什么的。每次去,看到师父浑身是伤。都不由得连哭带骂,自然是骂打师父的人。俗话说,骂人没好口,李二哥一时生气,什么解气骂什么,骂的当然难听。“死驴子”听到汇报,对这个剃头匠是恨得牙痒痒的。好几次想把这个剃头匠也关进小黑屋,苦于剃头匠根红苗正,祖辈三代都是贫农,一时没有把柄没法下手,但是他一天也没断了谋害李二哥的心。
在折腾高师傅的第二天,二哥又给师父送点好吃的,看到师父浑身是伤,不由得边哭边骂。正巧被来巡视的“死驴子”听个正着。“死驴子”听了一会儿,转身走了,一条毒计已经在他心中形成。
“死驴子”去找头头汇报,说看押人员人手不够,点名让李二哥当看守员。“死驴子”的打算是,你看你师父受罪难受,我就让你看押你师父,让你天天难受。你要照顾你师父,我就说你立场不稳,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整不好连你也关起来。
李二哥接到这个差事,心里还挺高兴,觉得能就近照顾师父,一点也没想到有什么阴谋。当然高师傅毕竟年岁大,阅历深,看出这里边有风险,时刻提醒徒弟注意,所以李二哥一时也没有什么闪失。
这一天,“死驴子”设了一个圈套,他把高师傅打得昏了过去,然后命令二哥好生看守,自己跑到情妇家鬼混去了。
二哥守着高师傅哭了半天,眼见师父昏迷不醒,决定把师父送医院去。他哪知这正是“死驴子”的阴谋,他知道二哥一定得将师父送医院,就是他看到了也不好阻拦,因为就是黑帮病危,也是可以送医院抢救的,关键是抢救完看小剃头匠如何动作。
李二哥找来一辆三轮车,把师父放在三轮上,蹬着三轮去医院。高师傅被风一吹,就醒过来了,他见徒弟送自己上医院,知道不是好事,就坚决主张徒弟把自己送回小黑屋去。
二哥怎么也不会送师父再回狼窝,可不回去又没地方去,就把师父拉回家去了。这就闯下了天大的祸事。
二哥接连在家伺候师父两天,老爹老妈和全家都是善良人,虽然觉得有点不妥,但都打算等高师傅好一点就送回去,都把“复杂的阶级斗争看得太简单了”,反而觉得这是报答高师傅恩情的好机会。
第三天早上,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开门一看,邻居刘姐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哎呀妈呀,可坏了,你们家咋整的,这可摊上大事了。可坏了,可坏了。”
全家人不知就里,都愣住了。刘姐看大家发愣,展开手里拿着的一张纸,指指点点的说:“妈呀,满大街都是呀,可坏了。”大家凑过来一看,上面是一张通缉令:
通缉令
今有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过生,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社会主义制度怀有刻骨仇恨。借看守台湾特务高满楼之机,密谋策划,和特务分子高满楼双双潜逃。望广大革命群众协助缉拿,有窝藏者,和反革命分子同罪。
XXX造反团
年 月 日
看了这张通缉令,全家像掉进了冰窟,浑身发冷,人人都变成了哑巴,说不出话来。刘姐着急地说:“都傻着干啥呀,快收拾收拾让他们跑吧。”一句话点醒了大家,老爹老妈含着眼泪,简单收拾了一点东西,催着二人上路。高师傅死活不肯走,坚决要自己去投案自首,不能连累徒弟一家。但他带伤在身,行走不便,投案自首也不可能啊。只好任由大家扶他上了三轮。二哥推着师父刚走出胡同口,早见五、六个戴着红袖标的造反派围了过来,为首的正是“死驴子”。“死驴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一句话都没说,手一挥,回身就走。其他造反派心领神会,反剪了二哥的双臂,簇拥着三轮车走了。
老爹和老妈见到儿子和高师傅被抓,在家急白了头发,还是束手无策。第三天,造反派派人来通知,让李家去领人。回来的只有二哥一个人,是抬回来的。二哥的身上到处是伤,两个手腕都折了。全家大小只有哭的份了。
原来,“死驴子”把人带回去,先置高师傅不管,先来审问剃头匠。他面带狞笑,手里掂着棍子问道:“怎么样?你个兔崽子,能逃出我的手心吗?现在你骂呀,我让你可劲骂。”
二哥低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哭。“死驴子”大喊一声:“把那个台湾特务带过来!”
高师傅被带过来,“死驴子”兜头带脸就是一棍子,血顺着高师傅的头流下来,“死驴子”不停地打,打一下喊一句:“我让你跑,我让你不交代!我让你跑,我让你不交代!”
二哥见到师父被打得翻翻乱滚,哭叫着扑上去,死死地护住师父,棍棒雨点一样落到二哥身上。高师傅这才缓过一口气来,用微弱的声音说:“别打孩子,我,我交代。”
“死驴子”十分得意,他觉得立功的机会终于来了,他止住手下:“先别打了,让他交代。”
打手们都住了手。可是二哥仍然死死地用两手搂着师父,双眼
圆睁,牙关紧咬,呼呼喘气,状似疯癫。打手们一时都愣住了。
“死驴子”气得一口气呛住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指着二哥边咳边说:“把他给我拉下来!”
打手们七手八脚的上去拽二哥,拽得连高师傅都带起来了,可就是分不开两人。一个打手一撒手,带得大家连同二哥和高师傅一同倒在地上。
“死驴子”越咳越厉害,边喘边说:“掰手,掰他手!”
打手们上来掰手,可费了九牛二虎劲,掰开这个手指,那个手指又抓上了,掰了半天就是掰不开。
“死驴子”咳得撕心裂肺,觉得自己要咳死了,火气“突”地上撞。大吼:“打!给我打!把他的手打折了。”
打手们棍棒齐下,二哥的手腕就这样被打断了。
四、归宿
二哥断了手腕,虽然经过精心治疗,但还是落下了残疾,不能再吃剃头这碗饭了。这期间,他干过各种营生:看过水井,在医院打过零工、重操旧业卖过糖葫芦、卖过猪血、卖过冰棍,反正什么都干,只要能养家糊口就行。尤其是结婚以后,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更是摸爬滚打,挣了命了,落下了一身的病。
乱象结束后,他听人说,高师傅在他被打折手腕拉走后,就反悔拒不交代了,“死驴子”一怒之下下令继续打,高师傅被活活当场打死了。
后来政府追查文革期间的打砸抢分子,“死驴子”整天魂不守舍,得了肺癌,不长时间就死了。很多受过他害的人都说便宜这小子了,要不然这小子早晚也得脑瓜子走铜。
听说“死驴子”死了,二哥无动于衷,就好像和他毫无关系一样。听说师父死了,二哥愣了半响,在家里设了一个师父的灵位,时常烧柱香,和师父唠唠嗑。
最艰难的是二哥没有自己置下一间房产,全家今天搬到东,明天搬到西,越搬越穷,有一次搬家还打了一仗。
二哥为了能有一个窝住,给人家看水井,就是一间半房,外屋有一口水井,是用辘辘把往上打水的那种笨井。不给工钱,也不用付房租。可是二哥家的外屋由于有这口水井,就成了公共场所,孩子们常常到这里来玩,二哥感到水井旁玩耍不安全,凡来了小孩就撵,所以免不了和邻居发生矛盾,二哥总是忍让,尽量保持平和。
后来二哥又找到了新的工作,要从井房子搬走了,搬家那天来了很多小青年,将井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还齐声高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大哥和小弟帮着去搬家,都气得鼓鼓的,但还忍着不做声。后来又来了一些大人,还有一些半大小子起哄,堵住门不让出去。大哥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滚开!”大哥怒吼,“别在这碍事!”
一个小青年堵住门,身后一群小青年起哄:“这是公共场所,又不是你家。”
大哥弯腰捡起一块砖头,直视小青年:“你躲不躲开!”
二哥见大哥发怒,急忙来阻止,大哥回头和二哥说话。小青年见有机可乘,突然跳起来,在大哥的后脑上重重的打了一棍。一场混战就此开始。大哥和小弟都发了疯,好像终于找到了出气的机会,他们觉得老李家这些年太窝囊了,非好好出出气不可。两兄弟如虎入狼群,东挡西杀。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小青年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如何挡得住兄弟两人的拼杀,瞬间逃得无影无踪,烟消云散。战局以大哥头上流血结束,而兄弟俩没有伤到“敌人”半根毫毛。
几天以后,大哥去看老妈,怕老妈看到头上的伤口,总是躲躲闪闪,惹得老妈十分不满。
社会放开以后,二哥也变的雄心勃勃,也要为自己打下一片江山。今天研究这个,明天想干那个,可惜,没有一件干得成,依然故我。
想来想去,二哥觉得还是剃头是自己的本行,但是自己手腕残疾,干不了啦,就把目光盯上了自己的儿子,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父业。儿子也不负老爹的重托,手艺很快学成。大哥利用自己的关系,在浴池找了个小地方,让二哥爷俩给洗澡的客人剃头。洗完澡的客人很喜欢在浴池剃头,剃完头,到池子里洗一洗,方便,舒适,不会因为头发茬子留在身上而不舒服。儿子为主,二哥打下手,干得还真不错。二哥喜滋滋的对儿子说:“孩子,好好干,等你结婚时要啥我给你买啥。”后来,在大姐的资助下,二哥买了三十多平方的小平房,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
常年的奔波,年轻时的遭遇,使二哥的身体每况愈下,走在路上说走不动就走不动了,得停下喘半天。最后终于病倒了。幸亏抢救及时,二哥终于苏醒了。
“老弟呀”,二哥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老弟,就喘着粗气说:“二哥求你一件事。”
小弟这时已经在机关上班了,忙说:“什么事?二哥,说吧。”
二哥喘了一会儿,又说:“老弟呀,我的钱丢了。你得帮我找呀。”
小弟没当回事,他知道二哥没有多少钱。就问:“在那丢的,多少钱哪?”
“十万”。二哥说,“在银行丢的。”
小弟一听吃惊不小,十万。在谁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急忙找到大哥。哥俩一问,二哥还是那句话,十万,在银行丢的。又问是哪个银行,二哥说,在工商银行储蓄所。小弟问嫂子,问侄子侄女,都说不知道有这么多钱,也从来没听二哥说过。
大哥说,不管怎样,去工商行问问吧。小弟说,别的,要去和我二哥二嫂侄子侄女一起,大家都去吧。
找遍了全城的所有工商银行储蓄所,都说没有。小弟通过关系找到工商银行总行,查了最近十年的储蓄往来账,根本就没有二哥存款的名字。
二哥这才笑了:“没有?那就是我做梦吧?”
小弟想,二哥一辈子都梦想过上好日子,梦想成为有钱人。也许这真是他做的梦吧?
终于有一天,大清早,二嫂哭哭啼啼的来找小弟,说:你二哥没了。小弟不禁大哭失声,趔趔趄趄的跑到二哥家,只见二哥仰面朝天,头发蓬乱,赤身裸体,紧闭双目的躺在土炕上,
小弟上炕伏在二哥身上用耳朵听了听心脏,一点跳动的声音也没有。二哥真的死了。
二哥还没穿上衣服,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走的。大嫂主张他有什么就穿什么,反正也不得。二嫂的几个姐妹一致反对。其中二嫂的二姐说:“那是死个小猫小狗啊,说捞出去就捞出去?反正死的是你们老李家人,你们看着办吧。”
小弟觉得既是李家的事,就不用别人管了,他招呼二嫂的二姐说:“二姐,你和我去给我二哥买装老衣服吧。”
买完,给二哥穿上。来灵车,去火葬场火化。二哥终于走进了那个小木匣,结束了坎坷的一生。享年五十二岁。
三个月后,二哥的小平房动迁,二嫂和儿子搬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