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兰
在乡下,女人家的名字几乎与其生命同时入土,无论她生前有过多大功业,墓碑上都只有某氏老孺人的称谓,这样的习俗实在不公。母亲去世已十五年,也许过了我们这一代,她老人家的名字都将要消失在世俗的风尘里。我希望我的儿孙们不要忘记我的母亲,并记住母亲的名字:菊兰!
母亲曾告诉我,外公祖家在省城南昌。建国初期,百业待兴,母亲一家随外公所在的建筑公司从南昌迁入赣州。父亲师范毕业那年,正好分配在赣州工作,他们从相识相恋到结婚,并生了大哥和大姐。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因一时冲动,申请调回老家,母亲便丢掉工作和城镇户口落户于瑞金。那时,农村的境况并不比城里好,不久父亲便意识到了当初抉择的错误,可已回天无力。随着二哥二姐的问世,家里生活极其困难,尽管如此,父亲还在,总算有的依靠,母亲便从点滴农活学起:左手拿镰刀,喉下换肩……把全村人都逗笑了。
1972年的冬天,承载着父亲灵柩的车子从马路上缓缓驶进村子,我正在一棵树上奋力摇着枝叶。大人们张望着越来越近的车子,我和村里的小孩一起喊着:来了,来了!来了什么呢?那时我根本就无意识那就是我那永远不能再站起来的父亲,更不知道这将意谓着什么。大人叫我跪下了,我还在东张西望着,还是长叔硬把我给打哭,流的也并不是丧父的泪水。那时,母亲心里的那种悲痛与绝望我浑然不知。
父亲去时母亲才三十余,家里有我们张嘴要饭吃的兄妹六人,小弟还未断奶,仅有的一间老屋才十余平米。当时,母亲还有好出路:回赣州恢复城镇户口找回工作,父亲生前单位答应安排她上班,改嫁……只要她一狠心,哪一条出路都能摆脱吃苦受累,可哪一条路都将是我们的绝路!
几乎所有人都说母亲要走,包括已故的父亲,以致在临终时绝望得连一句希望的话都没留下,这是母亲最伤心、失望的地方。然而,母亲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为我们撑起了这个家,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
起初,母亲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饿死、冻死,得把他们养大。我根本无法想象,母亲当初哪来那么多的力量与勇气。白天行尸走肉般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夜晚哑哭无声愁肠百结,丧夫尚且痛,危机已四伏,家徒四壁。孩子小,劳力少,挣不到公分,分得的口粮少得可怜,大人小孩经常饿得嗷嗷叫。怎么办?开荒。那时,明的搞自留地是不行的,母亲只好偷偷的在别人不敢去的坟地上、偏僻处种点农作,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挑着粪桶到生产队的茅厕里偷得几担农家肥,麻着胆子去管理“资本主义尾巴”。有几回,她听到较大的“动静”,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也不敢不顾粪桶而逃。
小弟三岁那年患了一场病,百药不侵,犯起病来,浑身抽搐,缩成一团,直到连医生也怕碰。母亲一个人在医院跑来跑去,东拼西凑来的钱很快用完,还欠着医院几天的药费,医生感到没什么希望了,就动员母亲放弃,可母亲坚决不同意。孩子一边在医院打针,她一边在打听偏方。后来,还是在广东来的一位游医那讨得一济偏方,小弟才算捡回了一条性命。而我们,总算是捱过了漫长的黑夜。
……就这样,我们一家在风雨中艰难地趟过了一个又一个沟沟坎坎。因为家中没有劳力,大哥大姐早早的失学了,因此,我们的口粮也分得多了一些。后来,分田到户了,我们渐渐长大了,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紧接着二哥考上了林校,我考上了师范,老四考上了师范,大哥娶亲了,母亲做起了奶奶了,喜事一个接一个的来,母亲的脸上才真正有了幸福的笑容。
好景不长。就在我们的生活日趋好转的时候,一场疾病缠着母亲不放,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经受着浑身的抽搐之痛。我这个苦命的母亲,当初因家庭困难,没日没夜的为我们愁吃愁穿,历尽艰辛,到头来,我们为你花的钱却是吃药打针,住院开刀,你怎么就这么没有福气哟!
国庆期间,赣州的舅舅们来了,看到他们苍老的样子,我心里不禁愧疚:这就是我们的父辈呀,如今他们都要老了,我们为他们做了什么呢?在母亲的坟前,舅舅们一声声的哀喊:大姐啊,我们来看你来了……声声呼唤,亲情涌动。
我知道,每一个父母都不会在意儿女们为自己做什么,只求得到心灵上的安慰。母亲,您在那边还好吗?我们想念您。您的儿孙们没有让您失望,您的两个孙子都读大学了,老四当了法官,博士了,我们呢,也托您老的福,大小均安。
“子欲养而亲不在”,我们空余悲痛与怀念。我希望我的儿孙们永远记住这个不乏伟大的母亲:万菊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