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中残留的温暖
关于记忆,我终将要把一些忘掉,而那些,润泽过童年的温暖片段,随着岁月推移,也要逝之远去。
我的外公、外婆,只在记忆的轮廓里留下模糊的面容,和一个佝偻的背影。而这些,还经刻意想起,那个剪影才没在脑海中清除。时光即将夺走了一切,包括追思与怀念。
外公在我任读小学五年级的某一天走了。放学回家,母亲告诉我,我的外公走了。那时的我,明白“走”即是“死”。已知外公时日无多,没想到,他急切得让我猝不及防。母亲流泪的眼朦着一股悲伤,而我,对死亡充满恐惧。
母亲不让我跟随出殡的队伍去凭吊外公,出于风俗习惯,也因我年幼尚小。自此,我连外公〝最后一面〞都无缘相见。外公,这对温暖的字,也随着他的离去而在我的嘴里消失。它成了一个印象,嵌在记忆的脉搏,惟有怀念的时候,才感知跳动的频率。
我的家离外公的家仅三公里之遥。母亲有五兄妹,她排行第四。母亲在兄妹五人之中,惟一一个秉承外公暴烈的个性。
外公的品性里有专横霸道,说一不二的执拗。总要让人臣服他的意念。在他的家族里,换回原始的叫法,他就是族长,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族长。他认定的事,素来无人敢跟他强词夺理。
小时候,我特别惧怕他。他不苟言笑,表情带有一股倔,半愤怒佯作责骂的说话语气。即使他处在开心愉悦的境地,他的表情依然如冬天凛冽天气的天空看不出一丝蔚蓝。但他极少打我们。他教育的方法,善用语言讽刺讥骂。有时言语极其难听,尤其出自他的口。黝黑的面孔因生气微微扭曲,干瘪的双颊像个不停胀缩的气球。
他有没有表场过我,这些话,倒是一点忆不起来。他温情的一面,体会在他一边骂骂咧咧说我们是馋鬼投胎,一边却不忘拿着砍刀去屋后的甘蔗地里,砍几根拿回来。看着我们欢欣雀跃的表情,他的脸会在阳光下慢慢变得柔软。
夏天,他总爱光着膀子,穿着一条深灰色系宽敞的七分裤,勒紧腰带,坐在门前的小木板凳上砍柴削篾。皮肤长期暴晒在烈日之下,呈一种棕黑透亮的自然色。直到现在回想,我都认为他本身的肤色就是这样。
他爱极那把砍刀,如影相随。佝偻的背,腰间必别那把砍刀。走起路来,双手随意交叠搭在弯曲的腰椎骨上面,那把砍刀,跟着他走路的节奏,前后左右甩摆。这个背影,是我对他至深刻的印象。
他喜欢砍柴伐木,年纪大的他,无所事事,这些成了他的乐趣。介于这个乐趣,亦是葬送他生命的主要因素。
像往常一样,他带着那把砍刀,想去一处竹林砍竹。途经,被阻碍在路上的一条削好的薄利竹篾拌倒,他的小腿,因此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倔强的外公一跛一拐回到家中,并没有去正规的医疗所处理伤口,而是自己在家里胡乱弄点止血消炎药。此后几天,伤口因处理不当,出现流脓溃烂的现象。等送往医院医疗时,检查验出,伤口的细菌已感染全身,加上老年人抵抗力差,导致身体内脏各个部位都牵受其连。
得到几家权威医院的诊断,外公的病已经是回天乏力了。此时的外公,整个人落了形,消瘦得如同一具风干的尸体。眼窝深陷,往日如炬的目光充满哀伤。躺在子女们为他在厅中支起的一张小床上,不言不语,只会睁着失神的双眼怔怔望着屋顶上的木梁。
外公明显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这具残躯是他骄傲一生的耻辱,晚年的他,要沦为病榻上等死,这样的狼狈,他是何等的不甘呀!他不吃不喝,把端过来喂他的食物扬手打翻。他不曾哭嚎,不曾在他的子女面前流下一滴泪,他是这样的倔,然后使劲的捶床大骂,他就是这么的让他的亲人难受着。
姨妈舅父包括他的女人外婆,见他这样,眼中无不噙满泪水。劝慰的亲人,络绎不绝登门。有时他会跟他们聊上几句,有时眼睛瞄也不瞄来人。外公万念俱灰等着死亡的莅临。伤口处的肉开始腐烂,那条遮挡耻辱的裤子,里面不时流出大量的脓水,延着床沿,一点点滴落在地。
三个月过去,外公被病痛以及残败的躯体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对自己彻底绝望了。某一天,他叫来他的妻子二妹(即我的外婆)到床榻边,曾经那把洪亮的声音如今软弱无力,幽幽诉诸一些闲杂家常。即将离世的外公,一定认识到自己曾经的不对。眼前这个女人,对她有着太多亏欠与内疚,生命将之摇摇欲坠,无法弥补过失的种种难以自控的暴力行径……外公终于流下他悔恨的泪,当着他的女人面前,像孩子一样嘤嘤哭泣。
人之将死,其言必善。外婆从未怪怨过外公,她伏在这个陪她走过风雨几十载的男人的身上,默默听他诉说过往。我想,那一幕一定是外公外婆最温馨甜蜜的时刻——绝望的留恋。
外公撞墙死了。姿势是惨烈决绝的。殷红的血飞溅在厅里的每个角落,死的时候,眼睛仍然是睁着。这个男人,带着不甘,带着痛苦,惨烈的离去。
他的脚腐烂了,化成脓水,正往他的大腿一点点侵蚀。再过几天,下体也要消失掉,在他清醒的意志中,在他无计可施的眼皮底下。那是一个男人的尊严,比什么都要重要的尊严。肉身在慢慢消失,可怕的散去,然而,灵魂还顽固的停留在它里面。他央求他的子女们,让他安乐,有尊严的死去。可是谁也做不到。对于自己的父亲,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病疼被肉体折磨至死。
外公死后,外婆一时难从悲伤的阴影中恢复常态。兴许是思念过度,外婆每晚从噩梦中惊醒。外公的影像从黑暗的眼前掠过,伏在屋顶的瓦面上,凄厉的叫着〝二妹、二妹〞。或在外面急速拍打那扇历满沧桑的杉木门。外婆白天告诉她的子女们,她在夜晚遭遇的恐怖现象,使她惊惧不己。她不敢单独住在那个独立的单间。她说得有声有色,说外公在下面(地狱)跟人赌博,输掉所有钱,夜晚回来央求她给他送点钱花。外公会飞,长着两只翅膀,妖魅一样在屋顶飞来扑去……
没有谁去相信她的话。包括我的母亲,她的小女儿。母亲从外婆那里回来跟我说,你外婆疯了,说你外公变鬼回来恐吓她。母亲的语调带点自嘲,似乎对外婆的话半信半疑。而我,年幼的心对此深信不疑。漫长又孤独的夜,思念转化为恐惧的幻想,一点一点地侵蚀孱弱的心魂,外婆终于病倒了。躺在那张旧式古老的木架床上,盖着厚重的棉被的外婆像个孤单的孩子,眼神流露着委屈与无助。
外婆住在一个四十平米左右的独立单间,外公未死时,这个房子安置两张床。外公与外婆长期分开睡。他们有太多的怨怼,如同是我无法理解的宿命安排。他们恨着彼此,却依恋着对方。
年轻时,外公对外婆有诸多不满,非打即骂。年老了,虽然不再动手,依然招致外公的恶言相向。外婆总是屈辱的隐忍着。背过脸去,擦拭眼泪的动作是那么的令人心碎。
外婆说的话,介于外公的威严,总是如同海面冒起的气泡,没有一点被敬重的份量。外婆的悲伤,无人感知。她亲手带大的子女,亦没有一个理解她的难处。惯于此,她养成了一副逆来顺受表情——不再诉苦,也不再叹气。
我睡过外婆的床——那张老旧的木架床。坚实、宽敞。拉下幔帐,是一个安全温暖的地方。我忘了,在那张床上,度过多少漆黑的夜。外婆的记忆,惟一深刻的,是那张笑起来如同菊花一样的脸。纯净,像个孩子。在风中荡漾。每次看见我的到来,榻坐在屋角旁边石基晒太阳的外婆,手拿着蒲扇,扶着墙皮,支撑起矮小的身子,会冲我笑问:“来啦,饿不饿,外婆给你弄吃的?”
外婆孤单的守着这间空房子。外公出殡当天,他的衣物,也要搬出来焚烧。包括他就寝的床,一并焚化,追随他到另一个世界。只能如此,没有更多的留念。外婆伤心了,她变得落寂寡言。经常坐在床沿发呆,或幽幽看着曾经那个放置外公床位的地方。
她一定想念他,哪怕被他凶狠的骂,骂得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也不想他遗落她,离她而去。这些话,外婆对谁也没说。藏着,默默用来对抗一个人寂寞的日子。
外婆终将也要老去,风湿病致使她的腿脚行走不便利,走起路来,全要依赖拐杖。小腿的皮肤松松垮垮,摸上去像一坨耷拉的软泥。完全失去肌肤的弹性。这是衰老的特征,让我们看着老去的亲人,一步步走向衰亡。
外婆在外公走后的第三个年头,于一天夜里安静的睡着了,永远也没再醒来。安祥,安静,没有一些痛苦。我依旧没有出席外婆的丧礼。但那个场面,我可以想像得出,一定充满哀伤的色彩,渲染每个人的心,每个人对生离死别的无奈。
往事已逝,没有更多的回想,忘了,终将要忘掉,丝丝记忆,如同碎片,在纪念的殇中,只残留那么,那么一点的温暖,在愧疚的时光里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