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春天离去
1、
当我和朋友在景区静坐的时候,父亲,我又想起了您。您最后一次来我这里时我曾带您来过这儿。那时,已过了花开时节,花架上的紫藤又茂盛又缠绕,就像理还乱的生活。
现在,您离开我们一个多月了。
现在,迎春谢了,樱花败了,紫藤,开得正疯。春天姹紫嫣红,亭亭袅袅,没完没了,而情感却如同冰封的河流,死气沉沉。
有时候,会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没心没肺的日子里,常常忽略了您的存在,而想起的时候会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比如那佝偻的老屋,那长了青苔的青砖地,还有您的委顿,和您一世也不曾改变的无能为力时的恼羞成怒。
然而老屋终究是沉寂了,从母亲离开后便上了锁,让人想起去年今日此门中。院子里的蒿草从砖缝里挤出来,疯长着,没膝高的蒿草,诠释着荒烟蔓草的时光。曾经,您声言您哪个儿子家也不去,就在老屋待着,您怒气冲冲,说儿子要您离开老屋是想图谋您的家业。我看着那破旧的老屋,再看您孩子似地发脾气,忍俊不禁——我心里是理解您的。但母亲走了,您还是乖乖地被儿子们推出了老屋。忽然之间,您也选择了离开,89岁的您离开了我,似瓜熟蒂落一般,虽然有恙,却也算得健康。
然而终究是有愧的。我是你远嫁的女儿,在你临终的那一刻,我不在你的身旁。用老人的话说,您有这个女儿还不如没有,终是不得济的。
现在想起送你走的那一天,除了很壮观的为您送行的场面,再就是那天夜晚的风声。傍晚,起风了,祈祷声未散,赞美诗的余音还在风中飘荡。车辆驶过,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扬起一阵阵尘烟。到了晚上我们要去坟上守夜,风却大的惊人,大家说风这么大,衣物明日再焚烧吧。心情悲伤落寞,又困得要死,我说我要去睡觉了。躺在床上,听耳边的风打着旋儿,撕扯着,如同一头头怪兽,嗷嗷叫着扑了过来,撞了过来,反反复复,锲而不舍。然后,断电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半梦半醒间,风似乎一直在咆哮,整整一夜没停。我从没听过那么恐怖的风声。我醒着的时候会想,父亲,这一夜,您是否睡得安宁?又会想,父亲,这风声是不是您找不到人,在发脾气呢?
会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想起家、想起您和母亲时,只觉得双亲音容宛在。我要聚精会神才能明白,你们不管我们了,然后,悲从中来。
2、
春天来了,您却选择离开。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什么是老无所依呢,我想,也许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天起,您便是老无所依了。大凡我们看到某人总是被宠着,被父母宠着,被妻子或丈夫宠着,便会说这个人真有福气。其实大谬不然。习惯了拐棍在手的日子,一下子无依无靠,会很惶恐的吧。这么想的时候,鼻子又开始发酸:您是不是这样的呢,一辈子不会照顾别人,从来都是母亲在照顾您,从来都是母亲在迁就您。母亲怕您累着,怕您发脾气,怕您吃不好。用母亲的话说,您身体不好,又要担负养活全家人的重担。母亲一生都是如此待您,曾经我对此颇有微词,我觉得夫妻之间更重要的是平等,是相互的照顾和包容,而不是一方的永远得不到回报的付出。
母亲走了,属于您的那支拐杖,没了。父亲您是不是特别想去看看母亲呢?可是您却从来不说。我们以为,照顾你吃喝拉撒便是孝顺了,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了母亲后您的心情。因为您身体不好的原因,从母亲住院的那一天我们便瞒着您。您反反复复地问:你妈去哪儿了?我们都会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哄您。您其实心里是明白的,所以您忽然间便会老泪纵横,念叨着:都晌午了,你妈咋还不回来做饭呢?到这个时候,您才会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啊,我那个最亲的人呢,她咋吃饭呢?
母亲走后,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你母亲走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搀着您到母亲的坟上走一趟,坐一坐。我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呢,漫不经心之间便剥夺了您去看望自己妻子的权利。父亲,您的心里是不是很苦呢?
父亲,曾经漫长的时光里您是不是也常常会回忆呢。我知道,您有过很辛苦的求学经历:您曾夜走秦岭,把大蟒蛇错当了倒伏的枯树;您曾经和中共地下党接头,被特务追踪。这些,是我在您偶尔和故人的怀旧中零星听来的,当您终于遇到故人畅谈从前的时候,您神采飞扬,我想,那是属于您的辉煌,永远不会被遗忘的辉煌。我也知道您和母亲曾经为了三个儿子都有口饭吃而放弃原本很体面的工作回到农村老家,从此您一生一事无成。您是不是常常因为这个不能释怀呢,您没和我说过,大约和任何一个家人都没说过。怀才不遇,蛟龙在滩,不甘不愿。父亲,儿女成群却没有一个能理解您,是不是很伤心呢?
所以父亲,晚上不能成眠时想起这些,愧疚无以复加。
父亲您好一定要原谅我们啊。
3、
您静静地躺在灵床上,穿着洁白的衣服,盖着洁白的被子,面容平静,入睡了一般。这便是基督徒,即便离开时,也会坦然面对着这个曾经劳碌一生的尘世。
我们为您守夜。您静静地睡着,但我想,您是在装睡吧,您一定在偷偷地听着我们闲话家常。您一定在偷笑吧,笑这一群痴儿女再不能用轮椅把您推来推去,再没有人可以掌控您的行动,主宰您的自由。父亲,这样好吗?
朋友去吊唁,说您看起来很安祥。她说,我长得和您很像。
现在,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我看着自己的眉毛,想起懵懂的日子里曾听您跟母亲说:这孩子的眉毛长得好看,柳叶儿一样。
我看着自己的眼睛。不止一个人说过我的眼睛看起来好蓝,春节见您时才忽然悟到那是来自于您的传承。那一天您看到我走进院子,顿时老泪纵横。我为您擦泪,但那一刻我并没有流泪,因为忽然觉得自己很强大,而您,好脆弱。我为您擦泪,我喂您吃桔子,说:不能吃了,凉,啊。您很听话地说:不吃了。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从自己身上找你的影子。忽然便明白了,我身上的好是您的给予,我不太认同的您的一些作为同样会在我的身上复制。我有些气恼,又无可奈何。这便是血缘,割不断也无法超越的生命的续延。
4、
现在,我跟朋友在景区里静坐,想起曾经带您来过这里,那时,已过了花开时节。
您说:你这儿好,环境好,空气好。
我说:那就多住几天。
可是您还是仅仅只住了半个月便回去了。那应该是您最后一次来我这儿,是您央姐送您来的。您说过来住一周,姐说,至少半个月,住一周便不送您来。您妥协了,便住了半个月。父亲,不知道那一刻您可曾后悔过把您的小女儿嫁得这么远呢?父亲,我一直不理解您对我态度,是宠爱呢还是无所谓。记得年少时的某一日,您对母亲说:两个闺女的事情不能干涉,由她们自己做主。懵懂中似乎隐约明白指的是什么事情,后来便忘记了。等我把现在的先生领回家时,您和母亲果然从未当我面说过什么,同意或者不。然而您为什么后来对弟的亲事那样横加干涉呢。父亲,我真的不懂。
我想,您应该是爱我和姐的。不干涉是不想我们受到任何的委屈。如果不爱,您会和当时农村人一样,不让女儿上学,早早找个人家嫁掉了事。
父亲,我和您之间,掏心掏肺的话太少了,不是您的错,是因为我的性格太闷,不习惯问东问西;是因为我太倔,不懂得什么叫做圆通;是因为我活得沉重,不懂得什么叫做云淡风轻。父亲,这是女儿的不孝。
父亲您知道吗,我一直有一个心愿,想找个时间让您把您的前半生的传奇经历给我讲一遍,让我整理出来,因为,那个有着不凡经历的父亲是我的骄傲。然而,因为我的狭隘,这件事一拖再拖,竟成了永远的遗憾——当我觉得我终于有足够的平和和耐心面对您的时候,您却记不得许多了。
紫藤花不管不顾地开着,一嘟噜一呼噜地挂在花架上,生机盎然。它的藤条依然缠绕着,纠结着。父亲,您知道吗,我这里的环境更胜往日许多,您却再不能看见,我的心里,亦如藤条那般地纠结,无法释怀。生活,总有那么多的不如人意;生命,总有许多复杂的无法言说的感情。然而即便一切真能重新来过,又能如何?
我只有祈祷:父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