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扯我的藏书经历
大凡爱读书的人,也都爱藏书。因为爱读书,就要去买书,买的多了,就要找个地方放,这就是藏书了。
中国的藏书大家有的是,最著名的是藏书楼,有天一阁、五桂楼、玉海楼、徐家汇藏书楼、岳麓书院、嘉业堂等等。这些藏书地都是百年大户所为,就藏书而言,称得上是富可敌国,不是一般小户人家所能做的。我这里说的藏书,是小老百姓的私家藏书。说得俗一点,就是买的多了,读的多了,慢慢积攒起来的书。
说起来惭愧,我自小读书应该说还算认真,但是对书却不甚爱惜。现在书柜里从小学到高中的教科书是一本都没有了。大学的书倒还有一些,因为那是些经济类的教科书,有时候我做预测分析还用得上。
我小学、中学时的书都上那去了呢?读小学时,我还比较懵懂,有些个贪玩,那些书大都给我读一页扯一页,叠了“面包”玩了。读中学的时候,家里穷,我把读过的教科书,拆散了,用筷子像是擀面条一般,搓成圆筒,然后剪成大小一样的段,涂了各色的油漆,用绳子穿了,做成了门帘子。我做了好几幅呢,有熊猫啃竹子的,也有松鹤图的。小时候,我正经事不会做,却有很多的歪才。
一般情况下,一个学期结束,我的各科教科书也就给我扯光了。这倒也好,省了妈妈的书包钱。人家孩子读书是背书包去的。我读书是把书夹在胳臂下的。人家的书是越读越多,书包越来越重,我的书是越读越少,胳臂弯下越来越轻松。或许是青岛小镇上的风水好吧,给了我一个记性特好的脑袋,好多的书,我都能过目不忘。所以老师虽然知道我是个扯书大王,倒也不大为难我。说了没人信,我那时的读书成绩还真不错,就分数而言是个好学生。
教科书没有存下来,小人书我倒是攒了一百多本呢。或许是我这人智力开发的慢,往好里说是童心未泯,到了上高中我还是痴迷小人书。喜欢小人书,是在我六岁那年,跟了母亲回老家,在大姑妈的土炕头上,找到一本表哥的宋江三打祝家庄,那时我也识得几百个字了,看得津津有味,一下子就被那画,那故事给迷进去了。临走时,我当了孔乙己,把小人书往裤腰里一塞,偷跑了。从此,我对小人书的喜爱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年,我七岁,因为部队调防,我随母亲到了河北,家门前就有个小书摊,小书摊上全是小人书,读一本一分钱。每天放了学,我就到小书摊上读小人书,不到一个学期,我就把小书摊上的书,全读完了。记得有一次读的是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读得好投入,泪流满面了全浑然不知。娘来接我,以为是摊主欺负小孩。我说:“娘,不是老伯不好,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给冻死了。,我要她活过来。”惹得大人们都笑了。
小人书,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我人生最初的智慧之锁。让我童稚的心,知道了最初的爱和恨,让我在精神世界里陶醉。租不到小人书看了,我就开始买书。七岁,我就成了新华书店的顾客,或许我有同龄读书人中,最长的买书历史也未可知。
六、七十年代,小人书便宜,六、七分钱就可以买到一本。不过这六七分钱也不好挣。小学的时候,我很调皮,也很能吃苦,娘给的乘车钱,我从来不用,多远的路都是走着去。上公园我也从来不走门,都是爬墙上树翻进去。初中一年级开始,我就在暑期、寒假到工厂劳动,做过煤炉子、看过织布机,还开过车床。一天可以赚五毛钱。大头给娘拿去了,我留个小头,这些钱都变成了小人书。只可惜,这些用我血汗钱换来的小人书,在我当兵后,全给我小弟送给乡下我的堂弟们了。这些小兔崽子,哪里知道我攒书的辛苦,把我的小人书,全拿去换糖吃了。
后来我在部队知道了这些小人书的下场,那种痛苦啊,真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哪。我站在哨所上,遥望夜空家乡的方向,大声吼叫:小兔崽子们,等我回家一个个宰了你们。许多年过去了。那年我在南京遇到我的堂弟,说起儿时的事,堂弟对我说:“大哥,小时候,我最快乐的事,就是读你送回乡下的那些小人书。以前,我们兄弟总是爬墙上树疯玩,有了这些小人书,就安静了好多。是这些小人书,让我们有了爱读书的习惯。我们兄弟们能上大学,这些小人书功不可没呢。”听了堂弟的话,我好久以来的恨意,也全都释然了。
动乱年代,读的书,几乎就是些标语口号、大批判文章,相当的乏味。我是一天都不想读下去,于是,十六岁我就当兵去了。
当兵站岗的年月,我除了身上穿的,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唯一的地盘就是夜里睡觉的那张铺,铺还是上下铺。一个月六块钱津贴,我把五块寄个了老家的奶奶,留一块钱零花。就是这样,几年下来,我还是积攒下三个旅行袋的书。那时书便宜啊,一本也就是几毛钱吧。由于我把仅有的一点钱都买了书,连买块糖的钱都没有,战友们从来不见我吃零食,用香皂,所以,年年选我勤俭节约标兵。其实,我何尝不想打打牙祭,弄块香皂把自己训练归来的黑脸洗得白净点。
这些书,大部分在我探家的时候,带回家了。七十年代,还没有开放,很多书还被称为禁书,是我偷偷在地摊和旧书店买的。记得有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峻青的《黎明的河边》、杨沫的《青春之歌》、郁达夫的《迟桂花》、巴金的《家春秋》、矛盾的《子夜》等,还有部队上发的《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鹃山》等八个样板戏的剧本。再就是高尔基的《论写作》、郭沫若的《沫若剧作选》、李瑛的《北疆红似火》、唐人的《金陵春梦》、雨果的《悲惨世界》、大仲马的《梦梭罗夫人》、小仲马的《茶花女》和一套人民文学版的《红楼梦》最金贵的一本书是从老家老宅偷来的清末版的《唐诗三百首》。大约有一百多本吧。这些书后来母亲从北方搬家回江南的时候,大多搞丢了。那时,我还在部队上,或许是因为嫌它们累赘,给当废纸卖了。
我在七十年代的藏书,就剩下我从部队转业时,拎回来的那一旅行袋的书了。大约有个三、四十本吧。
记得刚从部队回到江南的家,当我得知很多辛苦积攒的书不见了,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疯了。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像一头饿狼,凶狠狠的,到处乱翻。弄的家里一片狼藉。谁劝我就跟谁急,恨不得见谁都咬一口。这些书都是我抑制少年的馋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都是我克制自己青春期的爱美冲动,从日常生活中克扣出来的啊。
站岗、训练、放哨,书籍是我寂寞时的朋友。她是我艰苦的军旅生涯的伴侣,她教会我追求生命的理想,即使没有幸福相伴,也能忍耐艰苦的生活。在北国冰天雪地的寒冬里,她就是我生活中的阳光。当我以少年的幼稚,感到绝望的时候,一本好书,就像指路明灯,指引我从思想的狭隘里,把生命的航船,驶向宽广无限的海洋。一下子失去这么多辛苦积攒的好书,我的心里真的如同刀割一般痛苦。
跟别人藏书不同,我买的书,几乎都读过。七十年代,部队上不让读文学作品,除了毛选,几乎所有的书都是禁书。不过,这我也有办法,我把要读的书,给它包上个书皮,上面写上毛选几卷的字样,然后呢用根橡皮筋跟真正的毛选栓在一起,领导来检查的时候,就把毛选翻到上面,不检查的时候就大胆放心的读。在外勤站岗的时候,我把书插进装冲锋枪弹匣的子弹袋里,抽空也读几段。那书读得辛苦艰难,提心吊胆,总是要不时停下来,看看周边是不是有人,要是给查岗的领导发现了,肯定要吃处分。
那些日子,领导看我整天得空就读毛选,就经常表扬我,我还真的多次获选读毛选积极分子,并被选为全团的优秀团员呢。
买书、读书,也给我带来一些小小的得意。因为当时连队里就我和指导员是高中文化,加上我经常积极写黑板报,战友们就那我当了秀才,很多不识字的战友,就让我帮助写家信。特别是恋爱中的战友,要我帮助写情书时,总是要买点好吃的贿赂我,一是要我写好点,二是要我保密。我哪,那时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但我总是模仿小说中的句子,帮战友们写些甜言蜜语。我把写好的情书,读给求助的战友听,他们总是羞的低了头,一脸的甜蜜。每当这时,我总是得意的好像是当了皇帝。
七十年代,极左思潮还很活跃,人们的思想也还禁锢在过去年代,这些文学作品,激动着一颗少年的心。让我在冷漠的人情下,懂得了真正的真善美。它们给了我温暖和涵养,让我能面对家族和国家经受的冲击和苦难,比我的同龄人更早的成熟起来。
青少年时代的两次藏书失败,给我很大的打击。每当听说辛辛苦苦积攒的图书又没了,我都是欲哭无泪,心里的痛苦没法言说。
回到江南,我又开始攒书,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因为结婚和父母分家而居,又丢了一些书,这中间,小妹出嫁又被她偷偷带走了一些。直到我有了自己的七十平米的小窝后,才开始有了稳定安顿的日子。
我的书屡攒屡丢,让我实在伤心。后来一气之下,不读书了。整整十年里,我没有买过一本书,这不仅是因为伤心,还因为家里穷。结婚、装修新居用掉了我所有的积蓄。加上虎妞做了家里的户主,把我的工资悉数收归她的麾下。我又带薪在复旦读书,没有了奖金。后来读哈尔滨理工大学时,单位直接把我的工资卡给了她,所以,我也没钱买书。这个阶段,我留下来的藏书,大约有七十多本吧,都是大学和研究生课程的经济类中外教科书。
度过了最穷困的读书时间,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傻大兵,拥有了可以当敲门砖的文凭。正逢我党要提拔“四化”年轻干部,我乘了东风做了单位的中层,后来又逐级提拔。加上出外讲课的报酬,担任某报社特约记者的稿费,兜里逐渐有了不用上交老婆的外快,我就又开始手痒,遏制不住的想往书店去烧掉几个子儿。
不是我天生书痴,而是因为我从读书中认识到,书籍能够把我们引入最美好的理想境界,并且能够让我结识历史上各个时代最伟大的智者。读一本好书,就如同与高尚的圣贤对话,使自己在最黑暗的日子里,都能感到心旷神怡。一个人静下心细读历史,就如同与许多哲人携手穿越在历史风云里,飞跃无数的仙境和废墟,一起去探寻人类世界的光明。所以,书店对我是最有吸引力的所在,再次想到它的时候,就像重逢失散多年的情人。
书店去的多了,文友也交结了一些,于是买的书,朋友赠的书,就开始在家里泛滥起来,起先它们老老实实的躺在那个我自己打的小书柜里。后来,书越来越多,它们就开始堆上了我的写字台,再后来就大着胆子爬上了虎妞的梳妆台。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我家的储藏室、床头、书桌、衣柜顶上,这样说吧凡是能裸露的地方都有了书的影子。于是虎妞不干了,她对我几次三番的下逐书令:你自己瞧瞧,这还像个家吗?简直一个破烂市,你自己决定,是书走,还是你走!
书是读书人的小老婆啊,我不能走,它当然更不能走。但这么多的书,总得找个地方安身啊。瞧着满屋子的书,我也觉得这脏乱差的局面得有所改观。也难怪虎妞发脾气,我们家来个客人,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有那会说话的就对虎妞说:大嫂,这么多书啊,真好,省你力气拖地啦。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儿子慢慢长大了,他竟然要求起自己的独立空间来了,原来空闲的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除了放衣物,还可以放书。现在,它们被儿子占领了。儿子在这里宣布为王的第一天,就毫不留情的把老爹的书给驱逐了出去。
没办法,架不住虎妞的虎威和儿子的野蛮占领,我从单位找来几个大纸盒子,把书从箱子、柜子子里挪出来,胡乱装了进去。放进了储藏室的角落里。冬天过了,我把纸箱里的书拿出来,一看它们全都长毛了。于是春秋两季,阳台就成了我晒书的地方。我说了,图书就是读书人的小老婆,怎么能让它如此委屈呢?看着书封面上的霉点,我这个心疼啊。可当着老婆的面,大丈夫就是有泪也不好意思轻弹哈。
江南多水、多雨,湿气重,纸板又吸湿,把书放在纸盒里显然不是个藏书的办法。于是对书房的渴望就时刻纠缠着我的心。
这年我从企业单位出来,退掉了持有的股份,手里有了几个子,又动员虎妞到银行贷款,在远郊买了一间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当时,我可没敢说要买个书房哈,虎妞是个不读书且把两个小钱看得非常紧的当家的。我只是心怀鬼胎的骗她说,咱买个三室两厅的大房子,以后父母也好过来住住。虎妞上当了。房子买下来,就由不得她了。我把其中方方正正的一间装修成了书房。并且用放弃对整幢房子装修设计权的条件,换来虎妞答应我添置了一套苹果牌藏书柜。这下鸟枪换炮了。
我有了自己的书房,有了自己的藏书室。图书这个小老婆,有了自己专门的后宫。
我的书房一面是个半落地的飘窗,几乎就是一面墙,我把下面做了储藏柜,上面铺上黑色大理石。窗明几净的,空明、晓亮。靠西、靠南两面墙,白色的墙壁,白色的书柜,透明的玻璃窗。窗前放置我的书桌、电脑台,装了一套高级廸波音响。
为了防潮,我在每个柜子里都放了进口的防潮盒与防潮剂,还有防虫丸。并且装了空调。我用了半年的时间,给我的藏书专门做了数据库,登记它们的来路、分类与价值。现在估计有个七千本吧。不算多,也不算少。
我的藏书,大致分成五类。一类是古旧书,这些大都是在古旧书店掏的,有《艺问类聚》、《太湖备考》、《纲鉴易知录》、《古诗源》等。这类书占了藏书的五分之二。
还有就是历史书籍,包括《史记》、《汉书》、《资治通鉴》、《日知录》、《史通》等,占了藏书的五分之一。除了正史,我手里还有相当数量的稗官野史、私人笔记:比如:《献帝春秋》、《魏略》、《眀皇杂录》、《江南野史》、《瓦德西拳乱笔记》、《池北偶谈》、《南村辍耕录》等数十种。
文学类的书古今中外都有,从诗经到莫言,从沈从文到卡夫卡;有单集的也有合集的,单集的有李贺、陆游、辛弃疾的诗词集,有10卷本的契科夫和莫泊桑的小说集,不过大部分是民国作家的作品。这类书里有一本很珍贵,就是《陆游诗集》。这本诗集是我当兵时在师部图书馆借的,忘了还了。书的版权页上,有部队藏书的图章,成了我当兵历史的宝贵纪念。不过捧读这本诗集时,心里总有点孔乙己的恐慌。
第四类是专业书籍,基本上是电工、机械和经济管理类的,这是我的本职专业所需。这些书里比较珍贵的是大量的咨询用问卷和工具。比方美国专家梅尔的《调查问卷精选》、国际管理顾问迈克尔的《测试管理技巧》、咨询专家戴尔的《工作评价》等。虽然现在早就用电脑作图了,但是我还是珍藏着当年那些《机械制图》、《机械手册》。
第五类是大量的杂书。这类书最多。我一贯读书最杂,举凡养花种树、音乐绘画、民俗民风、周易八卦、建筑风水、中医针灸、风花雪月、旧时风物、美食杂耍、三流九教等等都有。有一阵子我沉迷在八卦算命之中,收集到很多这方面的书,并且到处给人算命。最典型的是给我的阿叔算命,他五个儿子,我给他算不会有一个孙子出来。不幸的是,别的我都算错了,恰恰这次我算对了。害的我阿叔至今恨得我牙根疼。其实,生男生女是自然选择,跟我这个算命的有什么关系?
要问我藏书的来源有哪些?我告诉你三个来源:一是自己买的。这些钱都是私房钱,主要是稿费、讲课费、咨询费;二是朋友出书后赠送的,我的文友中有一批人是专业作家,对这些赠书,我很珍视,放在橱柜的明显处;还有一些是从出版社的朋友那里扫荡来的,这就有点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见什么抢什么。扫荡来的书,也不少。这里还有一些地方史志,因为我跟史志部门的关系一直不错。
我的藏书,基本不外借。文史哲方面的初版书,珍藏版绝不外借。有一次我的同事借走了我一本亚里士多德的中文初版本《形而上学》,这书此后就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朋友也是个爱书人,爱不释手就赖了。从此,我的好书就绝不外借。好书就像情人啊,试想谁会把自己的情人外借?
有人问我什么是最幸福的事?我会告诉他:藏书。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坐在书房里整理藏书,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事情。在潇潇春雨里,倚着书橱坐在木地板上,翻阅自己喜欢的图书,心情该是多么洒脱。
关于藏书,我有说不完的话题。已经够啰嗦了,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