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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遗迹

作者: cmg36125882013/04/20生活随笔

春天是最有号召力的。一场细雨,几阵暖风,数个晴日,便将田野里沉睡的麦苗、油菜以及圩头埂边的小草统统唤醒,并紧紧催着它们一个劲的长个子了。

正是清明,我回乡下老家扫墓祭祖。行走在湿润松软的田埂上,漫步于齐膝深的麦苗、半人高的油菜间,竟然发现了散落在田野间的遗迹。

土窑墩子

土窑墩子位于村子的大河西。它大半个身子的泥土早已被挖走或推平,只剩下这个高高隆起的土墩。偌大的窑墩上,油菜正绽放出金色的花朵。当年因取土建窑和制作砖坯而形成的几处大塘,水质浑浊,杂草枯黄;河岸边的两棵大杨树腰身粗壮且弯曲,树皮灰暗,裂痕交错,显得苍老。也许,这两棵老杨树,见证了这座土窑的兴衰。

七十年代后期,吃苦受穷多年的乡民都渴望得到一条集体增收、改善生活的路子。大队许支书看到邻村一个个办起了冒着青烟的土窑厂,心急如焚。那年冬天,他组织本村几百个男女劳力,起早贪黑,肩挑担土,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垒起了一座小山高的土窑。

窑厂的第一任厂长是刘阿龙。刘阿龙做过多年的生产队长,做事踏实,精打细算。一块青砖用现金买是六分钱一个,用麦草换是二斤八两一个。不管多忙,无论多苦,刘阿龙当天收的钱,当晚就送缴到大队会计手里,笔笔清楚,毫不含糊。刘阿龙带着他的员工,一年能烧出十二窑上好的青砖,每年都会给大队带来三五千元的集体收入。那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窑厂的第二任厂长是张大扣。张大扣是退伍军人,也是许支书的舅老爷。许支书在大小队干部会上说:“刘阿龙这几年做窑厂厂长是很辛苦的。而辛苦的岗位应该让年青的同志去锻炼,我看张大扣比较合适……”凭借着刘阿龙留下的好底子,再加上有许支书这么一个硬靠山,张大扣顺顺当当、舒舒服服地做着窑厂的厂长。时间不长,张大扣的父母在庄上第一个竖起了两层楼的房子。

有好处的地方总会让人眼馋。在公社组织科工作的王科长一次回老家“检查工作”,对许支书说:“我的叔伯兄弟王细宝做机工组长也有好多年了,你看是不是帮他换换‘口味’?”王科长在本大队做过支书,是许支书的前任。王科长开了口,面子必须给。很快,张大扣被提拔为大队民兵营长,王细宝接替张大扣做了窑厂的厂长。

王细宝玩心重,做了窑厂厂长后,他又成了个“大好人”,常陪大队干部喝酒打牌,收人情草,卖人情砖,下雨时草堆无人遮,砖坯倒了无人理,烧出来的砖头不少是“花脸砖”……三年时间,窑厂亏了一万多元。好端端的窑厂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接手王细宝窑厂烂摊子的是李双元。李双元与大队签订了窑厂承包合同。无论盈亏,李双元每年硬上交大队三千元。合同签订后,李双元一家老小全部搬进了窑厂里住。李双元负责收草、卖砖、记账,两个儿子负责管砖坯、烧窑火、挑窑水,妻子负责洗衣、做饭、管后勤。一时间,小窑的河边又吊满了前来送麦草和装砖头的船……只用了两年工夫,这个窑厂便起死回生。

想不到的是,到了九五年,为了严格控制浪费耕地的现象,各地纷纷强制平毁小土窑。这座小土窑也未能幸免,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夷为平地,立时云消烟灭。李双元一家含泪忍痛去往上海郊区创业……

欣慰的是,因为曾在窑厂尝过千辛万苦,有过经营窑厂的经历和经验,经过多年打拼,李双元的两个儿子现在上海郊区都成了企业老板,一个经营免烧砖厂,一个经营钢结构材料有限公司,规模都不小。

牛屋墙脚

路过庄后的一块田地,我看到了隐藏在密密油菜间牛屋舍子的断墙残堆。断墙,是碎砖垒就的尺把高的墙基,泥土中,或隐或现;残堆,当年砌墙用的一块块土墼倒塌后,岁月的风雨将它们打蚀得如同小土坟一般。

这里,曾经是第三生产队的打谷场。

当年的打谷场上,除了有供存放口粮的仓库外,还有三间土墙草盖的牛屋舍子——那是用牛工朱大伯一家六口,还有一头老牛居住的地方。

朱大伯五十多岁,他身材高大,但略微驼背,又粗又大的皱纹簇拥在他紫铜色的脸上。印象中,朱大伯从来没有微笑过,整天紧锁着双眉,让人一看见他,就会觉得他的生活是多么沉重,他是多么的苦恼。

他的老伴朱奶奶是天生的盲人,平时在家只能摸索着、小心地做一点淘米和洗菜的家务活;他们育有四个儿子,最大的只有十七岁,最小的才十一岁。在那个凭力气下田干活、靠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年代,朱大伯一家谁也不是一个周周正正的大劳力!力不从心的他,为了拿到生产队里养牛的三千个固定工分,他认领了生产队里那条大水牛。白天,他吆着水牛去田里吃草、耕田;晚上,则将水牛赶进这个牛屋舍子。一家六口,连同这头大水牛,就一同挤进这三间通透的茅草屋里。

为了再挣一点额外的工分,每年冬天,朱大伯还为村庄巡逻打更。寒冬腊月的夜晚,无论是北风呼啸,还是雪花纷飞,朱大伯总是裹着件破旧的大棉袄,一晚不间断地从田里跑到庄上,拎着马灯,逐街逐巷,从庄东跑到庄西,从村南转到村北,边敲小锣边沙哑着嗓子提醒各户:“火烛当心罗”、“平安无事罗”……深更半夜,一觉醒来,被窝中的我们常常听到朱大伯那“咚咚咚”的脚步声和“当当当”的打锣声。

然而,有一天深夜,朱大伯打完第三更,并没有回到那个牛屋舍子里。夜色中,他慢慢来到村口的楝树下,解开束在自己棉袄间的麻绳,先将麻绳系在楝树杈上,然后,也将自己吊了上去……

“四个小伙都大了,一个个到哪儿娶婆娘啊?又哪来的钱砌房子呢……朱老头子肯定觉得活了没意思,才寻死的……”望着躺在牛屋舍子里用白布盖着的朱大伯的身子,望着已经哭干了眼泪、瘫在地上默不作声的朱老太太,村里人都这么下结论……

谁也没有料到,进了八〇年之后,朱大伯的四个儿子都有了出息。先是大儿子参军入伍,后是二儿子被招进镇里的事业单位,三儿子、四儿子也陆续去往无锡学理发、学摩托车修理。四个儿子凭借自己的勤奋和刻苦,早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那年过九旬、双目失明的朱老奶奶,现在仍然健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