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游走于记忆深处的鱼儿
人到中年,忽然对那些湮没于岁月中的鱼儿产生了强烈的怀念之情。那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像漫无边际的潮水滚滚而来,让人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读大学时欣赏德国画家恩格的著名画作《会思想的鱼儿》,总是认为过于单调死板。在空旷寂寥的雪白的画纸上,只有一尾凭空游动的鱼儿。当时幼稚地想,也许,恩格作画徒有虚名,这游走于尺幅之间的鱼儿,哪里会有什么思想?
十多岁时,大雨滂沱后,独自背着硕大的草筐去一望无际的田地间割草。雨后的庄稼在静谧的午后飘散着清新的馨香,那些得了自由的鱼儿正在玉米疯长的地里贴着水面游走。诱惑和狂喜让我暂时忘掉割草的使命,扔下草筐,赤着脚,开始在天地间与鱼儿追逐嬉戏。渺无际涯的天地间,只有我、阳光和游动的鱼儿,自由与美好占据着整个心灵。面对着阒寂幽远的原野,我的内心变得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后来常想,一步步走过岁月,走过沧桑,走过泪水与坎坷,走过困顿和磨难,走到不惑或知天命,那些灵动的鱼儿还会不会游走于我的生命和灵魂之中?答案令人沮丧和不安,在思虑之余忽然感到,也许那时就是一种人生的最高境界,无所思,无所想,只一味着去追逐生命中的阳光与梦想。
与一般大小的玩伴在浑浊的水渠内捕鱼,人人心中都充满着惊喜与惶恐,谁都不知道那条即将被捕到的活蹦乱跳的红鲤鱼会花落谁家。阳光带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掠过半空丝丝缕缕地洒落下来,轻轻地触碰着我抖颤的心头。整个水渠内鸦雀无声,往昔的吵嚷变得静寂无比,空气中弥散着紧张与不安。十多分钟后,那条穷途末路的红鲤鱼钻进了我的网兜,乖巧温驯地被我拖上了渠堤。
同伴们欢呼雀跃,纷纷跳出水面,朝我的方向奔来。就在此时,我做出了惊人之举,把本该属于自己的红色鲤鱼拱手让给了玩伴中年龄最长的那位。一瞬间,大家作鸟兽散。大地间,静寂得有些怕人,我独自站在阳光下,呆呆地望着远方。远处的庄稼渐渐模糊起来,我的百鸟舞动的树林呢?我的飘着炊烟的村庄呢?我的充满幻想的群山呢?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一直浸透到灵魂的深处。在夜深人静时,我曾反反复复地梳理着这种做法背后的动机和目的,如若把这种潜伏于骨子里的东西拿到阳光下,曝晒,过滤,那将又是什么呢?是取,还是舍?是拥有,还是失去?是得,还是失?得失之间,寸心何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又不是生活在这个烦忧和懊恼之中呢?它就是我们生命中的泥淖,纵使你费尽心机,殚精竭虑,谁也无法摆脱。那条摇头摆尾的红鲤鱼,其实就是我们的心中的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绳结。
每逢春节将至,村中大大小小的池塘总要将水车得一干二净,那些曾经风历雨的各色鱼儿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争先恐后跳入池塘,将备受屈辱和煎熬的鱼儿弄上岸来,带到家中,端上饭桌,吃到肚里,过上一个欢欢乐乐、和和美美的中国年。经历得多了,心灵也就麻木起来。不再去想,不再去问,不再去关注那些活蹦乱跳的生命。
然而,内心似有不甘。生活中,每当我们被一张巨大的罗网窒息得不能呼吸的时候,总是想到那些游走于浩瀚无边的江海中的鱼儿。其实,现实中的鱼儿,却面临着生存的巨大挑战。它们诚惶诚恐地生活于天地间,担心湖海干涸,担心渔人捕涝,担心四面八方涌来的灾难……它们和我们生生不息的人类,又有何不同?
有思想的鱼儿会想着什么呢?这又让我记起了德国画家恩格的那幅画,那尾游走于尺幅之间的鱼儿会不会孤独?她是不是正在思考着自己的来世与今生?她的深邃的目光中有没有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和不满?她会不会想让她的族类永远活得快乐和自由?
越是人到中年,越是对那些游走于记忆深处的鱼儿怀念起来。她们带着岁月的印痕,不断地幻化成理想和现实的影像,渐渐地灵动起来。她们穿越时空,逐渐变成庄子笔下翔舞于湖海中的精灵,在自由的宇宙间,无拘无束地游动。